“爸，您小心着点儿。。。。要不。。要不算了吧，让东家买一副不就行了吗！”大娃小心翼翼地搀着他的父亲迈上了梯子，等到中年人爬到梯子中间时，大娃顺势踩住梯子的底端，防止梯子从树干滑下来，但又显得极不情愿。“大娃，看到没，桥洞边儿上那棵大枝干最适合了”。大娃也将就点了点头。中年人一手拿着锯子，一手扶着梯子，踉踉跄跄地爬了上去，嘴里叼着的烟把儿不停地抖着烟灰，仿佛大娃的爸爸随时会掉下来。中年人拿起锯子，摆好一个舒服的姿势，选好枝干，锯了起来。半开玩笑地说：“娃儿，和爸学着点儿，咱祖传的技艺，以后爸的棺材你来造”。每当大娃听到父亲说这句话，就显得很不耐烦，恨不得甩手走人。

刚过一阵秋雨，打得街道两边槐树的叶子遍地都是，泰山这地区本来海拔高，便落得更多，叶子盖住了泥路上的水窝儿和泞。反倒使得一会吊唁的人脚上会干净些。有亲人去世，纵使吊唁的路再难走，也必须按照当地的习俗一天三次去庙里插香放炮，大摆宴席，直到逝者入殓。这种习俗好像自建村以来就有了，尤其在泰山这一带。这种事情最能使一个村的老少爷们聚在一起，然后喝一顿酒，因为每个成年人都有办丧事时期的任务。大娃爸爸老张，便负责起制作棺材。他要选一个上好的木料，然后用自己纯熟的技术打造一张让逝者子女颇为满意的棺材。当然 ，老张半辈子打造过上百张棺材，亲自选中过上千种木料，从未失手。这一次，他选的是村头的那棵楠木。这可能是泰山东麓这一带最粗的楠木了。

大娃是村里唯一一个初中生，一个月回趟家，这晦气事儿还是让他赶上了。他向来看不惯村里做那些东西，什么过年请财神爷啊，清明节给祖先烧纸啊，葬礼要行各种跪拜礼啊，更甭说帮他爸选木料制作棺材了，倒是恨不得立刻回到学校做几道题来的痛快。他以后可不想留在这儿过一辈子，他想去大城市过日子。“大娃，快来看啊，他们要去了。”母亲总爱看这“吊唁”的热闹，每次也会叫上大娃。“哦，知道了”大娃应完一句，便自己嘀咕着“有什么可瞧的嘞，晦气，晦气”。以前每次放假回家，爸爸都会给他一张草纸，一支铅笔，刀子，还有一大块儿木头，手把手儿的教，他一心想把这祖传的技艺传给儿子，奈何这次还真带着儿子实践了一次，老张心里自然高兴。大娃却心思全无，对此毫无兴致，心里念叨的全是手机里那些同学的趣闻轶事。直到大摆宴席那天，大娃也不愿掺和，自己倒提前煮了面条喝饱了，待喊他去吃饭时，母亲也毫无办法。

秋天本来多事，细雨并未断过，到了下葬这天，老天爷仿佛对大娃这几天的表现并不满意，便给了一村的村民雷雨交加的惩罚。预先挖好装棺材的坟坑瞬间被填满了水，而下葬之时又容不得片刻之拖延。情急之下，老张拿着铁锹一跃，跳下了棺材坑 ，铲水铲了起来，率领村民将棺材下了葬，过程很顺利，仿佛刚才只是老天在和他们开玩笑。但只有老张知道自己的腿因在水里长期浸泡而染上了腿病，腰骨也被棺材顶错了位，落下了一身病根。母亲从此大部分时间奔波于寺庙和神婆。大娃从不去，他只是一放假就守在父亲旁边，照顾父亲吃喝拉撒，他心疼父亲，他也鄙夷母亲不在家好好守着父亲，倒去求那永不作声的“泥人儿”。

大娃考上了县城高中，考上了省里的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外省去工作。父亲终于盼他有了出息。

“铃铃铃。。。铃铃铃。。。”凌晨三点半，大娃被一阵急促的电话声吵醒。“娃儿，你爹快不行了，他想看看你。”他并没有显得很慌张。转而撂下电话，没说一句话，径直向阳台走去，立在那一动不动，好大一会之后，将剩下半根没吸完的烟，扔到了马桶，倚在墙上，看着外面繁华的霓虹，小汽车从他楼下闪得很快。他想，他自己过上了梦寐的日子，父亲却一辈子都没看到过这，他心疼父亲；他又想，父亲一辈子只知道做棺材，迷信了一辈子，他又心生怨恨。他还是哭了。

和妻子收拾好东西之后，便踏上了回家的行程。老张看着自己的儿子来了，心里更舒了一口气，勉强笑了笑，便去抓住大娃的手，不敢随便地撒开。“娃儿，你可别把爹埋到城里咧，爹还害怕被汽车给轧到哩”，停顿了一会儿，“我给自己留了棵树，就在你小时候跟着我去伐木的旁边，那是我给自己偷偷留的，你可不能失手哩，爹的棺材就交给你了。”终于气喘吁吁地说完了，这是老张临终前对大娃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像已经憋了好久了。但在大娃心里，他可不想弄那些虚的东西，直接干脆在市里买块墓地算了，至于让自己打棺材的事，自己打总好不过市里专门的机器吧，他也不是嫌麻烦，他也想给父亲一个安稳的地方去睡，他觉得市里的墓地不会让父亲孤单。再说，本来就打心里抵触那些村里的仪式。原本在外打工因老张去世回来办丧事的村民对大娃很无奈，他们心里有想法却也只能在心里打个嘀咕。

眼看着要去火化了，母亲还是忍不住找来了大娃。“大娃儿啊，你爹。。。你爹这一辈子只有俩盼头儿，一个是你能成材，还一个是打好祖传的棺材。他从没想过去城里生活，活着能和乡亲们住在一起，死了埋在这片土地就够了，况且他也不喜欢那冷漠没有人情味儿的城市，还有啊，你不要忘了你爹临终前和你说的话。你爹这辈子不容易，不是你打的棺材，他在那边睡不安稳哩。”大娃怔了一下，没来得及多想，便应和着司机上了车子去城里去火化了。

一路上大娃想了很多，他想到母亲说的话，他好像觉得自己有哪里有做错了，但不至于太离谱吧，他坚信，现在是科技和科学的时代了。车子缓缓地驶着，即使驶过坑洼的泰山脚下，也很平稳，似乎不敢对老张有丝毫的怠慢。路过村头那几棵仅剩的歪脖子树，一幅幅熟悉的场景进入大娃的脑子里，他仿佛无意间瞟到了当年和父亲一起砍树的位置，那个男孩站在那给父亲扶着梯子，中年人叼着烟把儿拉着锯子。对，那里还有他放梯子的痕迹，他试着去搜寻更多。。。。他下意识去找父亲自己“藏”的那棵楠树。

从火葬场回来后，大娃闷声不响，急促地寻到梯子和锯子出去了。。。。。。

• 程菲
• 山东聊城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学生
• 校园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