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汤碗

01

六月十五，深夜，李方哥在朋友那儿喝得醉醺醺，踉踉跄跄赶回家。

家中大门敞开，外厅中灯火通明，摆着一桌上好的酒席，两副碗筷，两套酒盅，跟自己走时一模一样，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方哥觉得奇怪，嘴里喊着“丽娘！”，一路找进卧室里来。

丽娘今晚穿着杏红色湖绉裙，三寸金莲上套着一双葱绿绣花鞋，打扮得格外娇媚，李方哥嘻嘻笑着凑过去，想问她事情办得是否顺利？

却见丽娘倒在了地上。

李方哥说声：“调皮。”

接着他俯身想把丽娘扶起来，没想到刚猫下腰，魂儿却差点儿被吓出了天外——丽娘的头，不见了。

02

李方哥酒醒了大半，心中一阵慌乱，不过他很快镇定了心神，熄灭灯火锁上门，撒腿朝对街的程思明家跑去。

此时的程思明也正心绪不宁，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李方哥见到程思明，不由分说，一把揪住衣领，先噼啪打了两巴掌，质问道：“为什么杀我老婆？为什么？”

程思明被打懵了，回过神后愤怒道：“我还想问你呢？说好了三十两，又不会少你一文钱，为何见到的却是你老婆的尸首？真是晦气！”

李方哥气道：“明明是你杀了丽娘，却不承认。”

程思明反问：“我爱她还来不及，怎会舍得杀她？”

……

两个男人争执不下，天一亮就扭结着来到府衙见官。

新上任的知县王安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见两男为一女子对簿公堂，猜测内中隐情多涉及男女风月。既然死者是李方哥妻子，便一口断定是被程思明所杀。

程思明狂呼冤枉。

王安下令给二人同时用刑，不消一刻钟，两个男人全招了。

原来，李方哥和妻子丽娘在岩子镇四水街上开了个小酒铺，小本生意，日夜照管，也只混个温饱。

丽娘生得妩媚，街上人都叫她卖酒西施。对街的程思明很有钱，觊觎丽娘美色，便经常以买酒为名撩拨她。

无奈丽娘人虽生得美，心却坚贞，几次三番勾搭都不上钩。

程思明心痒难耐，一次酒后，他向李方哥提出让丽娘陪自己一晚，出价是——三十两白银。

就是这三十两白银，让李方哥彻底红了眼放弃了做人的礼义廉耻，面对让自己老婆陪别的男人过夜这种奇耻大辱，李方哥非但没有拒绝，反而认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赚钱的好路子。

“三十两银子呢，我们辛苦一年也未必挣得到。”李方哥嬉皮笑脸怂恿老婆卖身，“这年头笑贫不笑娼！若他看上的人是我，我都愿意。”

丽娘先是不肯，但禁不住他软磨硬泡，也舍不下那三十两银子的诱惑，最后便也默许了。

六月十五晚上，李方哥准备了一桌上好的酒席请程思明来家里做客，自己则借口有事外出，为程思明和丽娘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让他俩成就好事。

没想到，半夜李方哥回到家，家中门户大开，程思明不在，而娇美的丽娘却无端端变成了一具无头女尸。

丽娘死得惨，李方哥一口咬定是程思明杀了她。

而程思明则说丽娘既已同意陪他，自己没有杀人动机，而且自己昨晚去李家之前，丽娘早就死了。自己当时见到的就是一具死尸，李方哥分明就是想讹诈他。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个男人在公堂上相互指责，却又都拿不出证据。

王安听着二人争吵，耳鼓被震得嗡嗡作响，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且别吵闹，我只问你二人一个问题。”

“李方哥，你是何时离开酒铺的？程思明，你又是何时到的李家？”

李方哥道：“小人戌时三刻离开。”

程思明道：“小人过了子时才从家出发的。”

二人对自己离家的时辰，倒是记得相当清楚。

王知县听罢，低头将时间仔细推算了一遍，心中已有了计较，拿出一根令签当堂扔下。

“来人，将程思明收监待审！”

03

程思明入狱后，日夜喊冤，又使了不少银钱走动，却收效甚微，王安既不收受贿赂，也不开庭审案，像是把无头女尸的事给忘了。

程思明在牢里咬牙上火，悔不当初，美人的毫毛都没碰到一根，自己现在却无端变成了杀人犯，当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不知不觉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

中元节，在民间亦称鬼节，传说这日百鬼出没，晚间阴气十足。

在距离岩子镇不远的金花镇外围有个废弃的古庙，里面常年住着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出了金花镇，要回古庙，必经过一片柿子林。

七月十五的月色不甚明朗，林影绰绰，柿子林里突然闯进十几个黑衣人。

将近子时，林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清脆的木鱼敲击声，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和尚趿拉着鞋走了进来。

和尚敲着木鱼左顾右看，快速朝西走去，柿子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和尚走到柿林中部，一个阴恻恻的女子声音忽然在他身后飘了过来：“和尚，还我头来！”

和尚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却并未见到什么女子。

和尚以为自己听错了，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女子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和尚腿已抖得筛糠一般，跌到地上摔了一跤，挣扎着爬起来向林子深处奔去。

没奔出几步，面前赫然出现一个红衣女子，长发披散，脸色苍白，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和尚，还我头来！”

女子的声音怨愤而凄楚，说着便朝和尚伸出十根又尖又长的红指甲。

和尚的恐惧终于达到了极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头……不是在后街赵大为家的货架上吗？别再缠着我……”

话音刚落地，女子嘿嘿一笑，脱下红衣，露出一个男人的胸膛，十几个黑衣人霎时从四面八方拥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将和尚拿绳子捆了，骂道：“贼秃，岩子镇杀人的果然就是你了！”

和尚一下清醒了，后悔不迭，想要逃跑，却为时已晚，

和尚名叫十慧，曾是岩子镇的打更人。一个月前他打更时路过四水街，见李家酒铺内灯火通明，就想进去化些斋饭。没想到走进里面却见丽娘一人独坐房中，打扮得娇艳迷人，似在等什么人。

十慧见色起意，抱住丽娘求欢，丽娘抵死不从，十慧一怒之下便拔刀将丽娘的头砍了下来。走过两条街，他想起来拿着人头无用，就顺手把头放在了赵大为家货架上。

李方哥半夜回来见妻子被杀，不知内因，就把程思明告到了县衙，王安当时听二人对质。李方哥戌时三刻离开，程思明过了子时才从家出发，这中间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差，这段时间内发生过什么，着实大有文章可做。

程思明杀人动机不足，虽不是凶手，但到底难逃嫌疑。于是王安将计就计，假装认定程思明为凶手，将他下了大牢，引开众人注意，暗地却派捕快四下寻访真凶。

就在这时，镇子上一个老人提供了一条线索——以前经常出现在街上的打更僧人十慧，自从案发后便再也没出现过了。

王安立即派人查访，很快，在四十里外的金花镇发现了十慧的行踪，然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猜测，事实上并无证据可以直接证明十慧就是杀人凶手。

当时临近中元节，王安便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女鬼索命”的招数，让捕快穿上女子红衣，假扮成丽娘的鬼魂去柿子林找十慧“索命”。

俗话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但做了亏心事的十慧杀人心虚，“女鬼”还没怎么恐吓，就当场自己招了。

王安将十慧收了监，次日带人去赵大为家领取丽娘人头，赵大为说：“那日是见着一颗人头的，但是怕受牵连，悄悄拿到后院埋了。”

赵大为带着王安一众人等来到后院，指着一处空地说：“就在这底下。”

随从拿铁锹挖了几下，果然挖出一颗人头，但把泥土除去，仔细一看，却被逗笑了：“这女人怎么还长胡子？”

王安凑过去一看，只见那人头双目紧闭，牙关死咬，脖颈上虽然也是刀伤，嘴唇上却覆盖着薄薄一层胡须。

王安笑道：“这分明就是个男子，赵大为有古怪，还不快快拿下？”

04

赵家隐藏着一起命案，众随从赶着去拿赵大为时，赵大为却早已不知去向。

这时，后院又传来一阵骚动，原来应捕顺着刚刚挖出人头的地方又挖了一段，结果又挖出个女人头，细查之下，却不是丽娘是谁？

王安一面吩咐让李方哥来认领丽娘人头，一面差人把赵大为的妻子抓了来，问及赵大为的去向，赵妻怕受牵连，没等用刑直接将女婿江夏的住处供了出来。

江家离此不远，不过半日，赵大为便被捉拿归案。

一年前，赵大为有个朋友叫马忠，在岩子镇做绸缎生意，一日外出途中二人因琐事发生了口角，赵大为一时恶起，竟拔刀相向，杀了马忠，割下人头埋在了后院的榆树下。

马忠失踪后，马家人在后山发现一具尸体，但因无头，始终无法确认，后来时间长了渐渐也就罢了。

上个月不知怎的，赵家的货架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头。赵大为害怕被官府追问，就也埋在了后院，两颗人头本来相隔甚远，且做了记号，绝不会认错，但没想到一挖之下没挖出丽娘，倒先把马忠给挖了出来。

面对杀人罪行，赵大为并不悔过，令他后悔不迭的，反而是早知会把马忠也牵扯出来，说什么他也不会管丽娘这一档子闲事。

可是明明在两颗人头处都做了记号，绝不会弄错的，不知为什么马忠的头却还是被挖了出来。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人在做，天在看，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05

结案后，王安在县衙为两个亡灵各上了一柱香。

八月十五，月色晴明，却忽然落下一阵小雨，王安伸手接了几滴雨放到唇边尝了尝，咸的发苦。

或许，这是死者无声的眼泪吧。

又或许，是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向年轻的知县表达谢意。

王安抬头看天，雨过后，月色如洗，高悬的圆月更加明亮了。

因贪恋女色，程思明名声尽毁，还遭遇了一场牢狱之灾；而十慧只因求欢被拒就愤起杀人；赵大为因一点口角，就心生恶念，将马忠杀之后快，又无一不令人扼腕。

二人杀人后非但毫无悔意，反而妄图瞒天过海，平安度日，更是令人发指。

人不可起贪念，更不可起恶念。一念之起，后患无穷。

抬头望，看天理昭昭，何曾饶过谁？

（注：本篇以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目录“程朝奉单遇无头妇，王通判双雪不明冤”为底本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