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跟L集团打交道之前，我一直以为它是我们这里首屈一指的高新技术企业，理念先进、规模庞大、管理精细、业务多元，堪称现代企业的典范。

直到一年前，我们单位跟L集团云服务板块下属的某部门达成了一个合作意向，我才真正领略到他们高超的管理水平。

据这个部门的负责人秦总说，按照集团内部规定，在正式签订合同之前，要先把合同文本送集团有关部门审核。我们觉得这很正常，也没太当回事。

毕竟这只是个很小的合同，金额只有40万，而且文本是制式的，几乎没什么改动的可能。我们估计这事有一个星期足够了。

我们等了三个星期。期间跟秦总通过两次话，他的答复都是“还有些流程要走，正在抓紧办，很快了”。

到了第四个星期，我们实在坐不住了，到秦总的办公室找他。无奈之下，他向我们展示了“走流程”的过程——这个过程由集团内网的50多封邮件组成。

第一封邮件好像是写给综合部的。对方的回复是，按要求，送审合同的电子版应该是PDF格式，DOC格式的文档不收。

“我们很严谨的。”秦总苦笑着说。

我说对，DOC格式的文本容易出现错乱，不如PDF格式保险。但他们能不能一次把要求说清楚？

我说这话，是因为这份合同被综合部退回了13次，原因包括“甲方名称不规范”“第二条第二款表述不清”“页边距不符合标准”等等。

就在我们说话的功夫，合同送审链条上的最后一个部门——财务部，回复了秦总的邮件。上面只有一句话：

“秦×，你好，你送审的合同文本前后不一致。”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

我和秦总分别盯着合同仔细看了两遍。“到底哪里不一致啊？”我茫然地问。秦总一脸懵逼地摇头。

“你就不能上财务部去问问？”我们领导终于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

秦总又摇了摇头。“您有所不知，我们这边的流程都必须在内网邮件上走，过去问，人家不理的。除非我跟他们特别熟，但很抱歉的是我们并不熟，集团有三万多人呢。”

我们领导说好吧，你在邮件上问吧，今天上午能审核完，咱就合作，不然就拉倒。

秦总立刻向财务部发出了“请指出何处不一致”的邮件。财务部的效率倒挺高，二十分钟后就回复了：“前后金额不一致”。

我们又把合同看了两遍。“金额哪里不一致啊？”秦总挠着头，茫然地说。

但我忽然顿悟了：在合同第一页上，标的金额写的是“人民币肆拾万元”，最后一页上的金额总计写的是“人民币肆拾万元整”。

你少写了个“整”字呀！要是有人在“元”后面添上“玖角玖分”，将给集团造成多么严重的损失？！

哦，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我们单位才是付款方。

二

其实我们挺佩服L集团的严谨——虽然效率低了点，但不容易出岔子。

不过我们还是决定减少与L集团的合作。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对自己的语文水平缺乏信心。

但世事总是难料。就在我们签订那份合同的三个月后，秦总带着新入职的魏总又来找我了。

魏总是我的好朋友，之前在一家媒体做推广，那时刚进L集团不久，做的依然是推广。

这次他们推广的是一款新开发的APP，号称接入了N多服务功能，未来可以取代淘宝和微信。

我说这跟我有毛关系，他们说，不是找你，是让你帮忙联系另一位朋友——在某地产公司做营销的王总，看他能不能在这APP上投点广告。

当着两人的面，我非常愉快地联系了王总，王总非常愉快地拒绝了见面的提议。

“你可别让他们给糊弄喽啊。”王总在电话那头说，“L集团那几把刷子我知道，他们天天吹牛说自己的硬件是100%自主知识产权，其实核心部件全是买别的公司的，自己除了个花架子啥都没有。”

我说这事儿跟硬件没关系，人家这不是转型做软件了嘛。

“转型？好家伙，硬的玩不了玩软的，就叫‘转型’啊？”王总轻蔑地笑了笑，“快拉倒吧，我们外面的人都知道L集团的水平，只有他们自己的人才被洗脑了，相信那些鬼话。不信你问你那朋友，他这破软件日活多少，看他怎么说？”

本来，秦总和魏总听着我电话里传出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可没想到的是，听我转述完这个问题，他们反而变得胸有成竹起来。

“这个可以放心，我们集团三万多员工，都装了这个APP，他投放一次广告，最少也有三万人看到。”秦总大声说，“下一步我们跟区政府还有合作，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都要装，这个受众群也不小啦。”

“只要花三万块，我们就能给他连推半个月广告，还能给他带一个两百人以上的看房团，连租车和矿泉水都不用他操心。”魏总在一旁补充道，“现在楼市也不太景气，两百人的看房团可不好搞吧？”

王总似乎有点动心。“人多就是好啊。”他哼了一声，似乎察觉到对方能听见他讲话，于是措辞客气了些，“要这样说，我可以申请个三万的款项试试……改天请他们的负责人见个面，详细聊吧。”

我们约好时间就挂了电话。秦总和魏总向我表示了感谢，不过秦总看上去有点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话想说又不敢说。

我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就直说。

秦总脸上现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说这话你可别生气啊。”他吞吞吐吐地说，“唉，这事说起来也挺……但我要是不说，可能……能不能麻烦你找机会提醒一下这位王总，见面的时候，我们会请分管的彭总到场，在他面前可千万别说我们集团的坏话啊……”

“就这事啊？我当什么大事呢。”我漫不在意地说，“你放心，谁会当着你们的面说你们集团坏话？”

“唉，不是，你不知道。”魏总插嘴说，“你就随便说说也不行。打个比方，如果你说‘这个APP不大好用啊’，这就有可能出麻烦。”

我说你们彭总不至于这样吧？秦总和魏总忽然齐声说：嗨，不是彭总想这样啊！

三

为了让我对L集团的氛围有个大致了解，魏总向我讲述了他的遭遇。

那是他刚入职一个星期的时候发生的事。当时，他初步了解了自己要推广的这款APP，发现它的噱头大于功能，用户体验恐怕不好，就想找彭总商量一下对策，可是彭总刚好出差，而他又只想着把事办好，没考虑别的问题，于是直接找了研发部的刘总。

刘总很不高兴。他觉得魏总刚来不久，而且只是个层级很低的副总，凭什么质疑研发部的能力？魏总则争辩道，他不是质疑研发部，只是这款APP的功能确实过于单一，没法去跟客户推。

他还拿本地另一家公司开发的生活类APP举了个例子：你瞧人家这几个功能，咱都没有，怎么竞争呀？

没想到这句话惹恼了刘总。当天下午，他跑到分管彭总的付总那里告状，说魏总故意抬高竞争对手、贬低L集团，不知意欲何为。

“你先等等，我怎么越听越晕呢。”我打断道，“你们上面到底有多少个领导啊？怎么秦总上面有彭总，彭总上面还有付总？”

“这个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有很多层就对了。”魏总说，“我是最小的‘头目’，手底下只有4个干活的。”

“好吧，好吧。”我说，“那你是怎么跟付总解释的？”

“我当然实话实说咯。”魏总两手一摊，“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厉害，也没想着服软、认错，还说什么‘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用得着来告状吗’？可是付总不乐意了，说我还没认清这个问题的严重性，需要好好反省。不过念在我初来乍到，只在我们部门内部检讨一下就可以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大哥，真的假的啊，这有什么好检讨的？”我怀疑地看着魏总，“你也太夸张了吧？”

“这算什么夸张，还有更夸张的。”秦总帮腔道，“你不知道，上回我们部门的张晓莉拜访客户，聊起L集团的工作站不如H集团的同类产品性价比高，张晓莉也不过就说了句‘我听说是这样’，结果被付总知道了，付总让她在全板块的人面前检讨呢。”

“光检讨也就算了，”魏总忽然打了个寒颤，“我听说，物联网板块的一哥们儿，因为在周例会上说‘L集团跟H集团相比，差距还很大，要多学习人家’，被他们金总骂了一个多小时呢。金总不光让他检讨，还让所有中层以上的经理挨个发言骂他，最后那哥们受不了，辞职了。”

“你快拉倒吧。”我不以为然地说，“这些道听途说你也信？你们集团要真这样，还做什么生意啊？”

魏总有点急了。“问题是，我们就是这么做生意的呀。”他看了看秦总，“不信你问他，张晓莉那个客户本来答应投广告的，可是付总说，这样瞧不起我们产品的客户不要也罢，不合作了。”

“你说什么？！”我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可是秦总点了点头。

“唉，老兄，我们现在可难了。”秦总说，“你说我们干营销的，还能不吹自家产品吗？但你吹得太夸张，人家也不信，是不是？再说，我们又不懂硬件，张晓莉也就说了句‘听说是这样’，这都不行，以后还怎么干？”

我盯着他们看了几秒。“嗯……打个比方，”我小心翼翼地说，“如果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那我把刚才这些话告诉你们付总，会发生什么？”

两人瞬间变了脸色。“你、你可不……不是那样的人。”魏总不太确定地说，“要不是咱这么熟，也不能跟你说这个……”

秦总看上去更紧张一些。毕竟他跟我没那么熟。

“其……其实吧，这些事儿也不能怨付总，因为我们宋总就是这样的，他也没办法。”他字斟句酌地说，“当然，也不能怨宋总，主要是那几家跟我们竞争的公司太坏了。你知道，这几年我们越做越大，他们看着眼红，老是拆我们的台，所以我们就要敏感一点呀。”

我说这话不对吧。几家公司既然是“竞争”关系，肯定少不了相互拆台，可是你们竞争了这么多年，拆了这么多次，也不总是像现在这样关系紧张吧。以前你们不也合作得挺好？最近忽然这样，你能确定是因为那些公司的拆台导致了你们的敏感，而不是你们的敏感导致了那些对手合起伙来拆你们的台？

秦总又叹了口气：“这事就说来话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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