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之后，面对江湖上的车水马龙，我会回想起，二师姐倒库时，掰断档把子那一天。

1

师父背着手站在测考的国道前，衣袍被风撑起，望向国道尽头的他眼神迷离。

我与众位师兄弟列在师父身后，看着本驾校的练习车辆陆续进场。那是清一水的红色，是我们红鹰驾校的颜色。入门前师父告诉我们，这是同前辈们在马路上鲜血染红的。所以，每一次上车踩下离合，我们都怀揣着敬意。

师父从裤兜里摸索出一支扭曲的红塔山，再行摸索一会，神情扭曲起来，六师弟会意，及时拿出打火机给师父燃上。他狠狠的吸了一大口，大股大股的烟随着他的叹息声，从鼻孔嘴巴里涌出来，他背过身，风很快就把烟吹散，露出他凝眉的沉思。

“待会儿是你们在驾校里最后一次切磋测考，今日你们的敌人还是绿影驾校。过了这道坎，你们面对的，将是衙门里人的正式考核。”师父声音有些沙哑，烟蒂在他嘴边翘来翘去。“如果你们通过了衙门考核，便是正式出师了，接下来你们面对的，便是整个江湖！”

我们在旁战战兢兢一言不发，我斜眼看到五师弟的腿抖如筛糠。

“我会在副驾驶监督你们，输了的，滚回去，继续苦练，别到时候出去辱了师门传承。”

此时绿影驾校的车也次第进场，他们的车型和我们一样，都是桑塔纳，不同的是车漆的颜色，他们是绿色，据说也是他们驾校前辈染成的。偶尔有白色皮卡车驶进，寥寥几辆，敢开这车上考场的，都是人中龙凤，师门里的佼佼者。

我们红鹰驾校与绿影驾校山门互立，每年都为生源打的头破血流。随着矛盾不断升级，冲突事件也开始剧烈增多，时常有师父当场去世。为了减少人才白白告别人间，某届管理人员灵机一动，想出了更文明的办法——飙车。顾名思义，两个驾校把自己的师父们召集在西外环，你的速度决定你的收益。每到比赛的日子，尘土飞扬的二环西路，引擎声轰鸣的连鸟儿都不敢落足枝头。

我的师父就是在第一届赛事中成名的。他驶着那辆血红色桑塔纳2000，在五六点高峰期的街头咆哮。十分钟，从二环西路直接到泉城广场，拉下第二名整整三个小时。这是怎样的速度，我想象不出来。据旁观者称，他们只感觉到了一道红色闪电须臾而过，隐有雷声。

由于师父体型较为壮硕，人送外号“红鹰巨熊”。这个外号很适合他，狂傲不羁，桀骜不驯。此役过后，一时门下弟子如云。

2

看着这些红绿车辆，我的眼神有些恍惚，记忆拉科目二上车第一天调座椅的场景。调座椅是我们入师门的第一课，是每个车手的基础，如同武行里的扎马步重中之重。师父说，这学不好，在高深的车技都学不到精髓。有的人，就练了一生的调座椅。

师父坐在六师弟身旁，他两只脚放到离合与刹车上：“报告师父，我调好了。”

只听师父炸雷般的吼声：”你是不是傻你妈的！！！你这叫调座椅？！！我刚刚讲的你到底他妈听没听？！！你他妈给我踩一下！！！来来来！！！你他妈踩一下！！！看能踩到底吗？！！！”

耳边一连四个“他妈”令六师弟有些措手不及，耳边嗡嗡作响，内息大乱，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待他定了定神，强咽下喉头鲜血，依言踩了踩离合与刹车，表情似是发现世间至妙之物，抚掌笑道：“嘿，还真踩不到底！”

“滚下去！！！”

这一眨眼就到了科目三，众位师兄弟因练功死的死伤的伤，起初学艺者六人，到了最后这一门，也只剩下了我们四个人。想到这里，我望了望大师兄与二师姐空荡荡的位置，叹了口气。

周围人越来越多，大多学员都依在各自师父身后等待考核，也有三两者挤在靠后的位置窃窃私语今日要注意的法则。师父的烟灭了，我抽出一支白沙，向前两步递给了师父。

师父歪头燃着烟，神色凝重地自言自语道：“绿影驾校的年轻好手都来了，看来今日免不了一场恶战！”他眼神不经意扫到大师兄的位置，又很刻意的收回了。

我轻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想大师兄了……”

“放屁！休要提这个逆徒！！！”

我能理解师父的心思，他的确是想大师兄了。

大师兄是我们这行人科目二练得最好的一个，他的倒库与连续S弯道，按师父的话说是教科书级别，一手漂亮的侧位停车，也是我们师兄弟们练一万遍也练不出的规整。是不世出的天才。每次其他门师父提及大师兄，师父捋着没有胡须的下巴一脸骄傲。师父把一身的绝学全部传授与他，以为他能顺利出师，在江湖打响声名。

据师父讲，大师兄的八卦离合法已经隐入大成。

可是，大师兄科目二考试时倒库压线了，并且还是两次。

科目二后山里下了一场雨，驾校前面的桦树林落了一地枯叶，大师兄跪在师父门前泣不成声，望师父原谅他一次。他从漆夜跪到黎明，我们怎么劝都不走，后来我们只好去劝师父消消气，绕他这次。师父走出门来看也不看，喝道：“下山去吧。”

大师兄鼻涕都哭到头上：“师父，我……我一时疏忽，着了奸贼的路子，求师父能给徒儿一次再次修行的机会，徒儿以后不敢了！”

“下山去吧，你的油门太锐，我刹不住你！十年之后再来吧！”

“师父……您使劲踩……”

“……太阳初升之前你还不下山，我就打断你踩离合的那条狗腿！”

就这样，大师兄就走了。

三师兄说，当年他和大师兄来驾校报名的时候，也是这个天气。

3

师父将三师兄唤至身前，将他衬衣最上的扣子松开，叮嘱道：“放松点，三儿，到时按我教的步骤做，别压实线别闯红灯，该加油门超车就给我超，别磨磨唧唧像个娘们儿！”

三师兄由于紧张不停的咽着口水，衣角都快被他搓烂了，师父厉声道：“你难道忘了红鹰驾校第一条校规了吗？”

三师兄吓得跪倒在师父面前，头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徒儿不敢忘！”

“怂就别开车！！！”

—— 红鹰驾校第一条校规

师父常说三师兄性情儒弱，每次变道时都不敢加油门。师父一天晚上还特意把他叫到山上空旷无人的地方练了一夜的车。那夜油门踩到130迈，三师兄踩着油门吓得双手抱头，师父当场懵逼。

师父常说三师兄性情软懦，每次变道不敢加油门。临来这的前两天晚上，师父特意把他叫到山下，练了一夜的车。那夜油门踩到130迈，三师兄吓得把方向盘撒了，师父差点C位出殡了。

师父说，我教了这么些年的车，让我深夜流泪的，你三师兄这是第一个。

师父又说，三师兄差一场造化。

终于要上场了，临行前师父拍了拍三师兄的肩膀。

五条车道，四辆考试车辆，两红两绿，红的像朱砂血，绿的像绿豆蝇。

车子发动了，候车场上弟子们交谈的声音小了下来，背后的五师弟喃喃自语，我凑耳过去，只听他背诵着道路口诀：“调座椅，检查…检查手刹，看右中左后视镜……”我转过身去，按住他颤抖的双腿，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示意他这只是考前的一次小比，不必紧张。

五师弟抬头问我：“四师兄，你练的怎么样了？师父教的法门你都记熟了吗……万一我到了场上忘了怎么办……”他一连串问我这么多问题，我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马虎的点点头。他的眼神里突然流出一丝悲伤：“真好，我天生愚笨，之前科目二我总是记不住倒库口诀，是二师姐常常在我身边鼓励我，提醒我。现在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我对二师姐的记忆是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她生的好看，在我们驾校算是一枝独秀。师父有一次训练后笑眯眯说，这颜值，是我们建校以来，历史最高。有些绿影驾校的男学员为了看她，特意转校来我们这里的也不在少数。她性情温柔，大家也都爱在训练之余找她倾诉心声，脸上从来没有厌烦过的表情。

不过，二师姐失踪了，在前些时日。那是科目二的最后冲刺训练，二师姐坐进驾驶室前的二十分钟，还与我们有说有笑，二十分钟后，她彻底笑不出来了。

那件事情发生时，我坐在车后座，师父躺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吸着烟，二师姐上车流程如同往常流利，随后是信心满满的倒库。车外师兄弟们坐在马扎上插科打诨，一切生机勃勃。

巨大的声音发生在二师姐手头上。

“咚”。

那一刻，我想到“小男孩”丢进广岛的瞬间。

以档位为中心，冲击波荡漾开来。

一片死寂。

师父嘴边忽明忽暗的烟头没有了生息，车窗外万籁寂静。我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窗外，众位师兄弟们已经傻了眼，最为胆小的三师兄，牛仔裤上尿湿大片。时间仿佛在此时凝固了，我们秉着呼吸，不约而同地把眼神移到了师父脸上。

师父的脸色一秒钟内迅速涨红，升起的烟因为嘴角的颤抖，在空气中抖动着。他把烟头弹出窗外，就这么看着二师姐。深吸一口气。

二师姐先开的口：“师……师父，好像……好像断了……”

整个车厢再次陷入无尽的沉默，我清晰地感知到有一股杀气，笼罩了这辆历经风雨的桑塔纳。

“好像？？？！！！我就问问你是不是作死啊！！！！你他妈到底能行不能行啊！！！！你这是跟这玩意儿有仇啊！！！！它是不是杀你全家了你告诉我！！！！你这他妈用多大劲啊！！！！你想掐死它啊！！！你告诉我啊！！！！……”

也就是那天起，二师姐失踪了。

有人说她由于羞愧，跳山自尽了。也有人说看见她下山另拜它门。

没有人知道二师姐的下落，她成为了红鹰驾校的谜。二师姐的失踪，最难过的是三师兄和五师弟，那夜两人买了三瓶啤酒两包辣条，坐在竹林里醉了一夜。

“像她那么善良温柔的姑娘，将来肯定会很好，是不是四师兄？”

4

发动机声由远到近，我知道三师兄要回来了。

下车时，师父面色铁青，三师兄右手与右腿一直再抖。

那是油门与挂档的命门，看来，这次他们碰上的是劲敌。

“怎么样？”我对三师兄笑了笑，三师兄双眼出神，仿佛没听到我在招呼他。

我又道：“问你呢，怎么样？”他身子猛地一抖，缓缓回过神来：“我……我遇见二师姐了……她坐在绿影驾校的车里……”

原来那日，二师姐下了山，入了绿影驾校的门。女人这种复仇欲强生物我了解，她既然入了敌营的驾校，那肯定是摆明要跟我们对着干。把车档杆摇下来的事儿，她认为这是质量问题，不应该是她的错。这没什么好办法，讲道理又讲不通，毕竟自古以来，女人最反感的就是听男人讲道理，更何况事后讲道理的人还是师父，师父还吼了她。

据三师兄描述，二师姐黑靴皮衣，马尾利落，挂档时档位流光翼翼，三师兄说，她的档把被改制成了陨石档把。每一次踩下油门时，有劲风流过，看来是得了那边真传。二师姐起跑前就知道是师父坐在车里，提上速就变道别在三师兄前面缓踩刹车，六十四脚，脚脚不同，暗和周易卦象。

我说：“这缺德的很啊，你应该超车啊。”

三师兄无奈地说：“是啊，我也想超车，师父也在一旁暴怒，师父说今天超不了这个熊娘们回去把我抄了。可是……”

我说，：“可是什么？”

三师兄说：“她太快了，她能清晰的感知到我在打转向，她也会用出相应的招式。我刹车她也刹车，我加油门她也还刹车。”

我思忖道：“看来这些时日她进步很快啊。”

5

我上车后师父在副驾驶缄默不语，我以为他会给我提什么意见，他只是干咳一声转过身去。

兴许是被三师兄伤了心吧。

我肯定不会给师父丢脸的。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一套起步程序五秒钟完成。

“报告师父，各仪表工作正常，请求起步！！！！”我挺了挺胸膛，大声朗声道。

师父看看腕上的表，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小四，按正常步骤做，别紧张。”接着他就闭上了眼睛。

我开车喜欢用秒计时，因为这会让我觉得刺激，我享受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

十秒钟内加到五档，四秒完成左右转弯，直线行驶时我一脚踩到了90迈。

师父似乎感应到速度的力量，他缓缓抬起了眼皮，点上一根烟。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一脚把油门踩到120迈。此刻的我像是在碧空中翱翔的鸟儿，云从我的羽毛间掠过，我尽情享受着风的抚摸。我能听到轮胎高速摩擦地面产生的闪电声，很动听。

“速度就是力量！”

—— 红鹰驾校第四十三条校规

一辆绿豆蝇从我面前超车而过，比闪电更快的速度。我有些愕然，只听师父大声喝道：“还在等什么？干他！转向灯！超他妈的！”我咬牙，转向灯向左，油门再次轰到底，手下意识摸向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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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 南山辞 的短篇小说《驾校风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