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结尾，西班牙大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的新片《痛苦与荣耀》才用电影片场工作的镜头向观众交代，影片涉及的老导演萨尔瓦多的童年经历，并不单纯是男主角的记忆重现，更是一部名为《最初的欲望》的“电影中的电影”。入戏的观众将今年已经70岁的阿莫多瓦，与萨尔瓦多视为一体的想法虽然没被完全打破，“戏中戏”的结构却混淆了真实与虚构的配额。早就猜出端倪的资深影迷，则会莞尔一笑，将尾声的狡黠，看作阿莫多瓦创作符号的延续。
阿莫多瓦的作品拥有光怪陆离的外观，人物宛若大观园里长着破碎面孔的奇花怪草，不仅性别与性向起伏动荡，言谈举止似乎也不受世俗规则的制约。但深入他电影的心脏，男男女女的逾越常规并非漫无天际，相反他们会被过去的经历勾勒出的清晰界限牵制。过去与现在的一次次碰撞，则为他的主人公撞开了重生的大门。《痛苦与荣耀》以更为温情的笔触回味往事，缓缓释放过去左右现在的正向能量。萨尔瓦多因为被疾病缠身放弃了钟爱的电影事业，一度偷食毒品以便减轻痛苦，可是与一直无法忘怀的昔日恋人费德里克的不期而遇，不仅让他成功戒毒，更激励他拍出新的电影《最初的欲望》。而阿莫多瓦在《痛苦与荣耀》里倾注的柔情，并不止于主体故事，还有关联他过去作品的诸多细节。“我在酒吧里端盘子是为了讨口饭吃，但我只端盘子。别人可以摸我的肚脐眼，不过到此为止。”阿莫多瓦1980年的长片处女作《烈女传》，不起眼的酒吧女招待，说出他后来电影里痴男怨女的心声。他们以看似叛逆的姿态远远行走在时代的前沿或者边缘，但却时时遵守由过去的自己跳将出来制定的准则，提醒他们不要滑入真正的危险与深渊。
《捆着我，绑着我》中的里奇，刚从生活了多年的精神病院走出，便以身试险绑架了女明星玛丽娜，不过他绑架的目的无关财色，只是为了让玛丽娜明白，两人那次露水情缘之后，他便把她当作了唯一伴侣。他一边“折磨”玛丽娜一边向她示爱的出发点非常纯粹，要让她像他爱她一样地爱上他。偏执外衣包裹的实乃害羞、敏感又孤独的心灵，与犯罪狂徒有着本质的区别。追根溯源，是幼年便“孤儿上路”的他对家庭有着最为诚挚的渴望。
《崩溃边缘的女人》中的佩帕，自影片伊始便手忙脚乱，甚至卧室起火，她失神好大一会儿才动手扑灭。她一系列令自己头晕目眩，也让观众跟着眼花缭乱的行径，似乎是疯狂的前奏，然而一切所为都是为了拯救她与伊万的爱情。重拾昔日甜蜜的念想，促使她急速行走在抓狂的路上，却又阻止她走向神经错乱。伊万的前妻露西娅干脆以二十年前的着装，直接从过去“穿越”而来，因为身陷过往的囹圄，她将当下的景观与过去完全混淆，成了名副其实的病人。《痛苦与荣耀》里的萨尔瓦多，看起来要正常许多。但往事同样如影相随，成为他忘却身体痛苦的精神麻药。无论出生的乡村环境、既勤俭又智慧的母亲对他的操持，还是与家人住在地下窑洞的成长岁月、和英俊健美的泥瓦匠“学生”的相处，抑或被迫踏入天主教会学校、性意识在小小身体内的觉醒，过去的种种联合“预示”萨尔瓦多长大后所拍电影的模样。现在时的他尽管因为被疾病缠身一度中断电影的拍摄，但从没停止写作，只不过他将作品隐藏在电脑。而写作的内容，并非病痛引发的所思所感，均是往昔重现的结果。萨尔瓦多最为珍视也最为私密的小说《瘾》，描绘出1970年代中期佛朗哥政权一命呜呼前，已在马德里慢慢兴盛的地下艺术运动的面貌。正是在这场运动中，他遇到了费德里克，找到了事业的奋斗方向，获得身体与精神的双重解放。爱人的中途转身对他造成沉重的打击，幸运的是他没有就此沉沦，相反因为受到刺激日后电影佳作不断。萨尔瓦多的经历与阿莫多瓦的相似之处不去讨论，他对费德里克不会变形的用情至深，却是观众无比熟悉的阿莫多瓦式配方。过去亦步亦趋现在更为重要的使命，是为了更新人物的生命状态。《活色生香》里维克多和艾莲娜的相杀相爱，可视为《捆着我绑着我》中里奇和玛丽娜爱情故事的翻版，两部影片情节的繁复与曲折程度不尽相同，却都以男女主角的修成正果，为维克多与里奇的人生翻开不同的新篇章。《痛苦与荣耀》中，萨尔瓦多与多年前矛盾重重的合作演员阿尔贝托重新建立联系后，通过他找到迅速缓解生理病痛的新方法，对毒品产生依赖，但费德里克带着往日的美好影踪意外出现，让他戒断毒瘾。而此前阿尔贝托得知自己可以把《瘾》改成小剧场时，也从这段与他无关的爱情故事中，汲取新生的力量，减少了吸食毒品的剂量。阿莫多瓦的电影中，“过去”所指的还有旧的电影、戏剧。借助对年代久远的文艺作品直接或间接的引用与挪移，他把原有的主题变奏或颠覆，关照他作品中人物当下的命运与将来的选择。让·谷克多讲述绝望女性尝试用一根电话线挽回无望爱情的剧作《人之声》，曾被阿莫多瓦多次借用。除《我的秘密之花》与前面提到的《崩溃边缘的女人》改编自该剧作之外，它还在《欲望法则》中以话剧、《破碎的拥抱》里以“戏中戏”的形式出现。但《人之声》凄惨的气息，并没一味浸染他的镜头。《崩溃边缘的女人》结尾，佩帕释怀了伊万对她的伤害，从一段糟糕的关系中走了出来。《我的秘密之花》里的言情畅销书作家莱奥，不仅斩断了与丈夫的婚姻，从欣赏她的书评编辑身上寻觅到情感的最终归宿，写作风格也转为严肃。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则是融入了多部电影及戏剧作品。除了田纳西·威廉斯的剧作《欲望号街车》贯穿始终，勾连女主角玛努埃拉伤痛的起点与终点，影片开场不久玛努埃拉的儿子埃斯特万雨夜看完乌玛主演的话剧《欲望号街车》，找乌玛签名被车撞死的情节，模拟的是美国导演约翰·卡萨维蒂1977年拍摄的《首演之夜》的伊始。但相似的故事源起却发展出大相径庭的路径，《首演之夜》侧重探讨中年女演员的身份危机，《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关注的是一个母亲失去所有之后，如何成为更加伟大更能包容的“大地之母”。
电影英文片名“All About My Mother”及主体故事，则是对美国电影大师之一约瑟夫·L·曼凯维奇1950年执导的经典电影《All About Eve（慧星美人）》的借鉴（玛努埃拉在家中为儿子庆生，两人一起在电视上看的正是这部电影），不过《慧星美人》讲述的“只见新人笑谁闻旧人哭”的女明星更迭故事，在《关于我母亲的一起》中也变了样貌。玛努埃拉无意成为演员，答应乌玛加入《欲望号街车》剧组，只是为了治愈自己的同时也能救助他人。《痛苦与荣耀》中，透过阿尔贝托演出《瘾》时分享给观众的老电影画面，以及台词中关于既有尿骚味又有茉莉花香，充满各种流水声响的童年电影院的回忆，观众一窥萨尔瓦多少年时期便注入他身体内的“电影基因”（顺便猜测为阿莫多瓦电影里欲望的起源），然而萨尔瓦多非常清楚，电影里的多样人生仅仅为他打开通往色彩斑斓世界的大门，他有自己的道路要走。萨尔瓦多小时候与母亲一道离开家乡去找在外务工的父亲，两人在空荡荡的车站大厅过夜，母亲掏出木头鸡蛋为他缝补破了一个洞的袜子时，他想起从车站垃圾箱中捡出的那本书上，介绍好莱坞黄金时代的两位大明星伊丽莎白·泰勒（别名丽兹）与罗伯特·泰勒，这两位泰勒1952年联袂主演了爱情片《劫后英雄传》。小萨尔瓦多问了母亲一个问题：丽兹会不会为罗伯特缝袜子？母亲说她不知道，但感觉不会。母子对话道出阿莫多瓦对于作为素材的电影及戏剧一贯的态度，它们看似“预告”了他作品中人物的命运，但实际上并不能决定他们的人生“正片”。借《痛苦与荣耀》，阿莫多瓦看待以往作品主题及关键元素的视角，也发生温和的转变。阿莫多瓦有多部将男主角设定为电影导演，并将主角拍摄制作电影的经历与其情感生活并置谈论的作品，但多数结局令人扼腕。《欲望法则》里，用极致方式绝对掌控电影事业和爱情的帕布罗，一直无法接受对待爱情比他更为极端也更加纯粹的安东尼奥的示爱，安东尼奥为了捍卫自己制定的爱情法则吞枪自杀，恍然醒悟已经中了安东尼奥情毒的帕布罗，心甘情愿葬身火海。
《不良教育》中，教会学校就读期间互生情愫的两个男孩，分别多年后一个成了风光的电影导演，一个变成换了性别的悲惨作家，再无交集。两人的“再次邂逅”，不过是一场被第三人精心设计的骗局。《破碎的拥抱》中的老导演，年轻时因为守护一段爱情，新作剪辑权被恶人霸占，名声一败涂地，当年的烂片经他重新剪辑变废为宝，然而死去的恋人却再无可能复活。但《痛苦与荣耀》里的萨尔瓦多与费德里克，不仅在古来稀的年纪再度相遇，还均完好保存了当年对彼此的心动感觉。时隔多年，没有人能取代费德里克在萨尔瓦多心中的分量，去了国外的费德里克结婚离婚又遇到新的恋人，却密切关注着萨尔瓦多的事业，由衷为他拍的每一部电影骄傲。两个头发花白的老情人临别时的深情一吻，无疑将继续温暖他们的余生。先后在《激情迷宫》《我为什么命该如此》《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回归》等影片中一再消解父权，让父亲或丧失尊严或缺席不见的阿莫多瓦，此次望向父亲的目光也柔和许多。《痛苦与荣耀》有关萨尔瓦多父亲的着墨只有寥寥几笔，他与标准意义上顾家又顾工作的好父亲存有差距，经常在休息日与朋友一起去酒吧，但对妻子和儿子总体还算称职。而影片对于宗教意义上的父亲“神父”的描绘，也不再是《欲望法则》《不良教育》中对乖巧男孩伸出魔爪的斯文败类。阿莫多瓦一再歌颂的母爱，此次则被他以更为家常的方式，进一步光扬。萨尔瓦多虽说出生在贫苦之家，但母亲竭力让阳光照耀家庭，为他创造良好的教育条件。对于把萨尔瓦多送进免收学费，但他不喜欢的教会中学这件事，多年之后她还耿耿于怀，一面认为委屈了儿子，另一面觉得儿子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丈夫去世后，她有心来到马德里将无比忙碌的儿子照顾，就像他小时候那般，但这一称不上大事的心结，阻碍了她与儿子的沟通，困扰了她的脚步，更成为她毕生的遗憾。不过对于早熟懂事的萨尔瓦多而言，他从没因为母亲当年的举动对她心生怨恨。事业发展阶段不把母亲接来与他同住的原因，一是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另外是考虑到自己经常东奔西走，把她留在陌生的城市会加重她的孤独感，反不如让她继续待在相处多年的老邻居身边。母子之间因为互相体恤而生出的误会，对许多远离家乡在大城市打拼的中国观众而言，有着无比心酸的感同身受。其后，萨尔瓦多对母爱的反哺，则映照当下诸多国人的有心无力。萨尔瓦多对母亲也有遗憾，他终究没有遵照母亲的遗言，把她安葬在家乡。阿莫多瓦以往的影片，母亲常与乡下紧密相连，她们孕育全新生命的起点，往往是她们生命的终点。
自阿莫多瓦的第二部长片《激情迷宫》便与他合作的安东尼奥·班德拉斯，因为出演萨尔瓦多摘得今年戛纳电影节的最佳影帝桂冠固然令人开心，但影迷更乐于看到的，或许是阿莫多瓦能够拿到金棕榈最佳影片大奖。从阿莫多瓦的年龄而言，《痛苦与荣耀》也许是他问鼎戛纳最高奖项的最后机会。
不过影迷也有共识，阿莫多瓦已经不需要再用奖项证明自己。继上一部用古希腊悲剧作为参照探讨生死宿命的《胡丽叶塔》之后，作为阿莫多瓦第21部剧情长片的《痛苦与荣耀》，以它的温柔绵长揭示了他创作上的重生。这大概才是影迷的最看重的。
梅生
扫一扫下载订阅号助手，用手机发文章
赞赏
长按二维码向我转账
受苹果公司新规定影响，微信 iOS 版的赞赏功能被关闭，可通过二维码转账支持公众号。
![]()
微信扫一扫
使用小程序
朋友会在“发现-看一看”看到你“在看”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