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听一场脱口秀的开放麦。开放麦是打磨段子的地方。写好台词，先找些观众听，观众笑的地方就留着，不笑的就砍掉。靠这种办法，段子磨得越来越熟，再去搞商业演出。

我第一次听时，老是替台上的演员尴尬，觉得太难为情。他们大都是兼职做脱口秀，还需要其他工作挣钱。也许尴尬和难为情正是脱口秀吸引他们的原因——某种场合某件事让你焦虑、兴奋、期待，一不小心还会随时陷入难堪，那是有吸引力的，会给平淡乏味的生活添一点调料。

脱口秀虽然尴尬，我倒看得下去。其实，比很多老油条的讲座好看，像过去机场书店放的什么国学演讲，卖几千几百八十八的，太陋了，油腻，装。看脱口秀，至少尴尬是真实的，演员和观众都略带紧张和不安。有时候演员说到少儿不宜的地方，观众会替他难为情，替带孩子的家长捏把汗；有时候演员跟下面姑娘互动，说起荤段子，但不晓得旁边就是姑娘的男朋友，尤其她们还是香港来的。因为这种种，沉闷的脱口秀就好看了。

第二周，我又跑去。想看看经过一周，段子打磨得有多少进步。发现虽然有增删，但总体改动不大。从内容创作上看，不能说太成功。我去看，也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就像程子抱着学习的态度去看雏鸡，就看到了仁。

我写文章，也要经常打磨。五年前上班时，每周要出几篇稿子。很多时候没什么灵感，也没有素材。肚里没东西，又非写不可，就得用一招——打磨。“打磨”，换个表达叫“憋”。有句话叫“憋大招”。实际上，大招是憋不出来的，憋出来的是大便。“憋”跟“打磨”还不太一样，憋，是没有东西硬要整点出来；打磨，是有东西，但不够好，要一点点把它磨好。

就像生孩子，足月的胎儿，在肚里发育差不多了，不生都不行。但如果早产，就很麻烦。很多创作不太行，都是因为早产，还没充分酝酿、发育就要写出来。这样，想让它及格，就得反复打磨。

专业写作者和业余写作者不一样的地方，不在于业余写作者写不好。如果只是一篇短随笔，有了好的素材和状态，业余写作者也能写得不错。但如果没有任何素材和灵感，要憋一篇出来，业余写作者就不行了，而专业写作者能让它不那么差。

很多年前，我给杂志写过一年多专栏。专栏不是我的风格。但没有办法，写不出来就得开天窗。前几个月，都是靠打磨过关。怎么打磨呢？专栏1200字，我大概要写4800字——先写1500字，删一半，删的同时，看到哪里有感觉，顺着展开，几遍过后，原先1500字大概删掉了900，又加了600，变成1200字。这是第一轮。再来一轮，1200字删掉600，又加700，变成1300字。这样进行三四轮，得到一篇1500字左右的文章。对比最早的1500字，内容几乎全换了。再删掉300字，就差不多可以用了。

今年上半年讲《佛教三字经》，素材也都经过些打磨，但不到之前那种程度。只是在脑子里打磨，筛选。觉得质量不高的内容，在脑子里抛掉，或者作为线索去逗引更深入的东西，慢慢挖掘到有意思的点。

这和手工掘井差不多。往下，越挖越难。往旁边就轻松。如果是写口水话，多少字都能写出来。没有意义。说的东西大家都知道，听完也没有启发，甚至连情绪共鸣都没有，那就是浪费读者时间。那种内容，有多少，就该删多少。

打磨段子比写文章更难。写文章只要让读者有所会心就行，不必把读者逗笑，也不必非感动读者不可。写文章有不同的方向。但是，把逗笑听众作为目标，是很窄的维度。理解别人，已经非常难；理解别人的笑点和思维，更难。

写作和脱口秀，想创作出来好内容，有个共同的关键是对事物和对人的理解。这不是靠简单打磨能奏效的。需要了解世上的酸甜苦辣，了解别人所想，众生的离合悲欢。好的创作，从远了看，功夫都是在创作外的。

喜剧表演，有些人是占便宜的：长得就搞笑，模仿起来惟妙惟肖，一开口就滑稽。这种人讲脱口秀容易，他未必讲得幽默，但他长得幽默。我在观众席上，看到台上很多乍一看资质不太像适合这行的人，也在努力讲，讲了半天，观众没什么反应。

不过，什么是资质，恐怕最难说。表面上看没资质，未必真的没资质。我从小学到大学，语文成绩从来没好过；虽然比同龄人看书多，阅读量大，但作文也很少得高分。直到现在，还有不少爱好文学的朋友和读者，觉得我写的又笨又差。论文笔，论想象力，论对世界的观察，我都是中等资质甚至偏下。

但这并不要紧。五六年前，每当我写了自己觉得很好的文章，被读者否定质疑，还会感到挫败失落。现在不会了。因为知道写作有不同的层次和维度，有不同的方向。不同方向所需要的天赋和努力都不同。理科生的思维，喜欢穷究道理的性格，偏执的个性，表达的欲望，对不感兴趣的事物很难投入精力的习惯，都是我在写作上的天赋。假如有个与我在以上方面都相反的人，他也有很好的写作天赋。只不过他的天赋指向华丽绚彩，我的天赋指向沉潜质朴。

了解了，就不会艳羡别人。越了解，就越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往哪里去。

我看《朱子语类》，朱子年轻时读书很辛苦。他说自己是比较钝的人，虽然不到二十岁就中进士了。我很理解他所讲。钝人想进步，必须一步一步走。钝人更容易理解钝人，理解为学进益的阶段和步骤。张南轩是很聪明的人，见识很高。人家问什么，他一下子说到很深。朱子说，你说到这么深，反而对人家没帮助，很多事情，要亲身经过才理解。

由此看，鲁钝可能是比聪敏更好的天赋。鲁钝的人，通过学，可以理解聪敏的人；聪敏的人，却难理解鲁钝的人，难知道过程中的曲折与复杂。

我想，那些脱口秀演员，有些笨笨的，说半天都逗不乐观众的，倒不排除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不过，一切都难说。因为除了热情，运气也很重要——有没有足够的钱，支持你长久做这件事；有没有机缘，让你对世间众生有更多理解；有没有足够强大的心，去承受接连不断的挫败；有没有善于思考的头脑，去复盘总结和进步……

除了以上种种，还有一点非常重要：上天把其他门给你关上。人但凡有一点聪明，很多事情都能做成，那往往就跑了。如果换了领域也能活得滋润，甚至更滋润，很多人不会留下。留下的人里，也有一种危险：过早收获成功和名利。那样，潜能得不到充分发挥就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