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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喻之之短篇小说连载:秋风别(之五)
  • 来源:红色收藏家姜小平

喻之之短篇小说连载:秋风别(之四)

喻之之短篇小说连载:秋风别(之五)

9

第二天一大早,邝美云就上菜场买排骨了,她炖了一锅排骨莲藕汤,要趁覃露在家,把一家大小都补一补。这一家摇摇晃晃的小破车,似乎从田间小路开上了康庄大道,有那么一段时间的平静。

从这天起,学武也给邝美云交生活费了。接过还带着小儿子体温的那些被摊得平平整整的毛票子,邝美云心里生出一种悲壮,她接受了这种时间和命运交给她的悲壮感,感觉自己站在它们之上,甚至掐住了命运的咽喉,因此这种悲壮是一种胜利的悲壮、满足的悲壮,有一种视死如归般的成就感。她故意咋咋呼呼接过钱,说:那老娘就接着呐。以此掩饰她心里的难受——她不愿去细想那些毛票子来得太艰难,一边掩人耳目地接过钱,一边在心里说:妈暂时替你存着,将来讨媳妇时加倍还给你。说到底她还是觉得学武可怜,命运亏欠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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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摇摇晃晃往前走,邝美云渐渐接受了一切事实,内心的平静渐渐显现在脸上,不知不觉间,聚集在眉间的乌青色正在慢慢散去。

小寒那天,太阳正好,她跟景太婆逛江滩,走着走着,竟走到了武汉天地,景太婆要请她吃饭,她坚决拦住了,从兜里掏出钱包来,说以前受你接济得多,现在,我邝美云也是有两个儿子孝敬的人了,怎么能要你买单?景太婆撇嘴一笑,接受了。

说着,张罗着点了一大桌小吃。

点心很可口,外面阳光灿烂,中午的光线仿佛X射线,照进了邝美云的心里,把小黑屋里的那种阴暗潮湿驱赶走了,她一边吃,一边朝外指指点点:“太婆,你看那个外国人,真是白啊,白得脸上的绒毛都看得清楚,真想拿刨子上去给他刨一刨,他旁边的那个女的——那个中国人,那脸尖的,怕亲她一下,要把脸锥出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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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太婆捂着嘴,噗嗤一笑,说:“你懂个什么呀,现在流行锥子脸呢!你看你看,那一对龙凤胎走过来了。哎哟,那小眼睛滴溜溜地转,是两个机灵鬼呀!诶,美云,要是你家三个都生双胞胎,那可够你带呀。”

邝美云开心地笑了,说:“那倒是哦,累死我老太婆了。”

前面走过一个紫头发的高个姑娘,她不由得扭着脖子多看了两眼。

“这个倒像你家大儿媳呀。”

“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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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结了吧?”

“快了快了。”可邝美云不敢看景太婆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直发虚。要说,老大是该结婚了,新房早装修好了,可问他,他总是一笑,问急了,便说:老娘,急个么事呢?我还想再玩几年。最近再问,他就不吭声了。

“美云呐……”

景太婆不紧不慢又开了口。

邝美云右手叉了块蛋糕,塞进了嘴里,可不知怎的,差点噎着了,左手赶紧去找汤。

关于景太婆,邝美云是怕她的,她守寡多年,自从独生女儿嫁去上海后,一直独居。张家媳妇对公爹多笑了两下,李家媳妇借递扇子的当儿摸了一下赵家先生的手,赵家的丫头为张家的小子打了胎……她全通过她家那黑漆漆的小窗口看在眼里,而且越往后,越证明她洞见的深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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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当然有,因为在她眼里,太阳和月亮底下,就没有过正常的事。可邝美云不能躲着她,她一个孤老婆子,无依无靠,躲着她,自己的良心上过不去,何况打小带学文,她没少帮过忙。尽管知道那慢慢张开的嘴里可能藏着一条毒蛇,邝美云还是尽量微笑地看着她。

“么事?您家说吧。”

“美云啊……”

“说呀。”邝美云有些急了。

“好吧,你别怪我多嘴啊……”

“说吧说吧,不怪你。”

“学武对覃露……”

“兄妹两个,遭了那么多孽,自然更知甘苦。”

“我……”景太婆一副为难的样子,欲言又止,只用浑浊的小眼睛定定低看着邝美云,然后凑近她的耳朵,小声嘀咕了一句,顿时邝美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冬天的灿烂骄阳在一刹那间收去了光华。她什么都顾不得说,转身就往家跑。

邝美云抹了把脸,就往阁楼上爬,爬到一半,又下来了,背靠着木梯,身子一寸寸软下去,脚往前滑,衣服在木梯上擦得窸窣作响,刚刚挺直了的脊梁骨被磕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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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斜的太阳失去了热度,夜晚的凉气正在慢慢围拢过来,邝美云的手和脚迅速变得冰凉。冬天的黄昏总是这样短,黑夜总是还没等人回过神来就来临了。

小屋里太安静了,外面的车水马龙声越发拥挤着破门而入,小餐桌上用电磁炉热着排骨汤,汤开了,电磁炉熄了,熄了又开了,反反复复几次。每到冬天,邝美云就喜欢炖汤,炖了汤一家人大吃一顿,汤尾子早上下面下豆丝过早,晚上煮火锅,再烫点青菜,又营养又美味,一家人围着火锅吃得热气腾腾的,多好。可这会儿,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汤煮沸了,咕噜咕噜掀着锅盖,发出噗噗噗的响声,还在小桌上溅出一圈汤汁来。她一伸手,抹布就把那圈汤汁抹去了,可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家里的日光灯管闪了闪,熄了。

邝美云一抬头,只在眼里留下一个狭长的光明的影子,就陷入了浓郁的黑暗之中了。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邝美云被弹簧纱门嘣的一声脆响给惊醒了,她本能地喊了一声“学文”,一睁眼,却看到门口空荡荡的,从隔壁景太婆家里射出一束橘黄色的光,把她的剪影投射在地上,她在门框里站着,往里走了几步,又往外走了几步,犹豫着,在门框里朝耳后捋着头发。

邝美云没吭声,她知道,这时候若不请她,景太婆是不会擅自走进来的。她继续闭眼歇了一会儿,一掀毯子,坐了起来,抹了把脸,把阁楼的梯子搬过来,小心翼翼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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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邝美云一夜未眠,第二天在门口望了又望,学文还是没有回来,学武倒是回来了,可他倒头就睡,跟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即便是给她了,她又能说什么呢?

邝美云把学文的被子拆洗了,晾在了太阳底下,她在门口坐着,看着干净的轻轻飘动的被套,发了会儿呆。景太婆不知忙什么去了,也没过来说话,有时候邝美云不喜欢景太婆,可离开了她,她的生活不知道有多么孤单。这时候邝美云就想到了娘,想到了老头老娘的坟,靠老娘的坟头那边长了棵榆树,半人多高,像极了老娘掀起围裙揩手,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如果它开口说话,一定会说:美云呐,你为什么要这么要强呢?女人一要强,命就苦啊。或许,它还会说:美云呐,你活得不如村里的一个农妇呢,他们冬天有人偎脚,夏天有人倒茶,你生病了,连个给你端药的人都没有呢。

不,我有学文呢。现在还有学武,学武也回来了。邝美云对着虚空中的娘说,可她一说了这句,娘就不见了,她消失了。

邝美云打了一个激灵,从出神中醒了过来,她发了会儿呆,就想回老家一趟,这么想着,她给学文发了条短信,就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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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一驶入故乡的地界,看到道路两旁高耸的青山,邝美云的心就平和了、舒展了,仿佛从高高的揪着的地方落到了棉花堆里,不,也许是水里,因为还滋润着哩。年轻时拼了命往城里跑,削尖了脑袋想当个城里人,可如今,发现能够接纳自己、医治自己的仍然只有故土。邝美云把眼睛投向窗外,贪婪地看着两旁一闪而过的田野、村庄、树木,尽管窗外已是初冬,一片褐色,并无景色可言。

邝美云没有进村,直接往祖坟山去了,可她走到半山腰,一抬头,看见那黑压压半山的黑色墓碑,又怕了。太阳已经偏西,悬在西边山上,不过一个黄晕的瓷盘,发着半冷不热的光,所有的墓碑都笼罩在一片阴暗之中,仿佛另一个戒备森严的世界。

邝美云止住了脚,想过去,又怕,想的是父母在那儿,想必都伸长了胳膊要她过去,怕的是,其他的黑色坟墓,一定都铁青着脸,像那墓碑的颜色,也像墓碑上那刀劈斧凿的字迹——泾渭分明、咬牙切齿。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邝四坊解救了她,他牵着村里唯一剩下的一头耕牛,从山上下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邝四坊看看她,又向上看看祖坟山,榆木脑袋像是明白了什么,说,“天快黑了,下去吧。”

邝美云朝上看了看,叹了口气,跟着他下山了。

邝四坊早已不跑长途运输了,一个人在老家侍弄点儿庄稼,邝美云在暮色已至却还未点灯的堂屋里,把问题丢给了他。

邝四坊沉默着,他看不清邝美云的表情,猜不出她的想法,啪的一声打开了电灯,还未完全亮起来的白炽灯照着邝美云,一脸的愁容,苦得像个腌了的老黄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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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应该也没有……不至于……也许就是,太苦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邝美云心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得到了应证,她急切地打断他的话,努力回忆起来,“好像有几个晚上,我听到了阁楼上有哭声……”

“或许就是那样,互相安慰……”

“可……即使……”邝美云欲言又止,还是感到说不出的烦躁。

“让学武出去租房子住?”

“不行,”邝美云坚决地说,“他才回到家,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又让他出去租房子,那不行!”

“那,让覃露出去住?”

“这也不合适……”

“那你打算怎么办?”

邝美云不吭声了,她能有什么好办法?如果有,就不用大老远跑回老家一趟了。邝四坊也不吭声了,他知道邝美云一向有主见,她不是要向他讨什么主意,只是想把心里的苦水倒一倒。

“送我去镇上搭车吧。”沉默了一刻钟,邝美云说。邝四坊想留她,也知道留不住,便起身拿了件外套,跟着她出门了。

邝美云和邝四坊出了村子,走到大路上。旷野里的风擦着地走,卷起一片一片的灰尘和枯草,细瘦的下弦月照着灰白的水泥公路,像朗月的小时候,一桩一桩旧事,像少年时赶场去看的电影,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两个人心事重重,都没有讲话。一片黑松林陡然出现在眼前,邝四坊恨不得跺脚,懊恼地说:

“光顾着想事情了,不想抬脚就走到了这里。”说着,伸手就想去拦邝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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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旷野,无风树也要摇三摇,这个两山之间的豁口,松针正发出凄厉的叫声。邝美云叹了口气,——又像是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说:“走吧。就走这里吧。”

邝四坊还在犹豫,邝美云已经抬脚走了进去。

这片松树林在镇外的小山脚下,解放之前是一片乱葬岗,现在仍处理些夭折的孩子,所以这里的松树从来没有人砍伐,都长得又高又壮,密不透风,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走进去就看不到天。

邝四坊也跟着走了进去。这儿是去镇上的小路,比走大路要快半个多小时,以往上街办事,走过无数次,他心轻,从来没想过什么,可这次不同,是跟邝美云一起走,心里就有些五味杂陈了。

“你说,自从在这松树林里遇到那么一遭,我这一生,就遭了几多罪。”邝美云说。

邝四坊站住,他想说,是的,你的一生就拐了弯儿,然后就不停地拐弯,像在走老家的路,不停地上坡下坡。可他嘴笨,说不出来。他还想说:你恨我吗?这句话他会说,可他又不知道能不能说,所以他站着,不吭声。

邝美云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摇了摇头,说:“早就不恨了,从哪里恨起?要恨我也只恨自己当初怎么那么大胆?怎么那么爱看电影?要恨也只恨我爹我娘怎么不送我?要恨也只恨白亚洲答应得太快。”

三十年前,邝美云十七八,爱看电影爱得要命,三乡十八村,哪里放电影她都要赶去。有人打趣:美云,你就嫁给那个放电影的吧。邝美云说:好嘞!可邝美云却恋着邝四坊。他俩是堂兄妹,但邝四坊是远房亲戚过继给大伯的,两人只有这堂兄妹的名分,并无血缘关系,但毕竟还是有碍,因此两人一直不敢挑破。那年处暑,镇那边有家儿子考上大学了,准备连放三场电影,邝美云约着女伴就去了,回来的时候,没想到走散了,一着急,她就抄了近路,结果在那片黑松林里,遇到了一个浑身酒气的家伙。

她以为是邝四坊来接她了,等走近一看,发现不是,可已经晚了,那人拖住她的双腿,拖到林子深处,把她按在小土包上强暴了,她撕呀咬呀骂呀,都无济于事,等那人系上裤子跑了时,她才知道嘤嘤地哭。可哭有什么用呢?等邝四坊真正找来时,她抱着他又打又骂,恨他来晚了。看着她衣衫不整的样子,和没来由地哭闹,再笨的人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木木地抱着她,继而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邝美云还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拽住他的手,跺着脚,说:

“你去跟我爹说,我们明天就结婚!明天!”

邝四坊只说了一个字:“这……”抱着脑袋转身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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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美云一下被扔到了更深的黑暗里,一种比被强暴更可怕的感觉掐住了她的脖子。她该回去,可回去怎么面对爹娘?怎么面对那些好朋友?怎么面对村民们那一张张喜欢煽风点火的嘴巴?邝美云一刻也没再想,她解下裤腰带,要吊死在一棵最高的松树上,她要让邝四坊后悔,要让进进出出的村民害怕,要让那个强暴她的人天天做噩梦!

等她找到那棵最高的歪脖子松树,爬上去,把裤腰带系在上面时,她又害怕了,她怕自己吊在上面几天几夜不被发现,发臭了,长蛆了,她也害怕再也穿不了花裙子,看不了好电影,更怕爹娘伤心。一想到爹娘,她就更伤心了,他们只养了她一个,娘四十多岁才生的她,出门时,爹还在问,要不要他送……她抱在树上,嘤嘤地哭得正伤心。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被乱葬岗里的哭声吓着了,可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跑掉,而是定住脚,冲着树上大喊了三声:

“谁?是谁?谁在那里装神弄鬼!”

邝美云反而被吓住了,止住了眼泪,哭哭啼啼地说:“你管是谁?走你的路!”

那人这才借着依稀穿透进来的月光,循着声音,找到了树杈上坐着的邝美云,他后退了一步,大喊:“你!坐在上面干什么?你,是人是鬼?”

“是鬼是鬼!吊死鬼!你还不快滚!”邝美云由伤心变成了愤怒,一边说着,一边褪下凉鞋朝那人砸过去。

那人一蹲身,把鞋接住了,举到眼前看了看,是真鞋,没变成骨头骷髅什么的,他又往上看,看到了挂在树杈上的那根红色裤腰带,顿时明白了——一个想不开的小姑娘。他把凉鞋往屁股底下一垫,坐了下来,开始做她的思想工作了。

半个小时后,邝美云自己从树上爬了下来。那个男人把她送回了家。三天后,等邝四坊翻来覆去想清楚了,鼓起勇气要去跟叔父摊牌时,白亚洲已经成了邝家的坐上宾,他请了大队的会计做媒,提了一瓶酒,两斤肉,上邝家提亲来了,很快,他当上了邝家的坐堂女婿。

没错,那个男人就是白亚洲。

“是的,自从那晚后,你就走了山路,然后不停地翻山越岭,上坡下坡……”邝四坊终于把那句话完整地表达了出来,“这些年,你替他扛得太多了……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在黑松林……也许……”

“他们一死百了,包袱已经丢给我了,我还能么办?”邝美云没有注意到邝四坊的欲言又止。

邝四坊不吭声。

“白亚洲啊白亚洲,你真是造孽啊!”出黑松林的时候,邝美云喊了一嗓子,狂风像一个贴着地疾驰的妖怪一样,一口就把她的声音给吞没了,连尾音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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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简介:

喻之之,女,80后。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级研修班学员,第七届全国青年编剧创作会代表,武汉作协副主席。已在全国各大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数十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十一分爱》(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迷失的夏天》、《白露行》。其中《十一分爱》获湖北省第九届“屈原文艺奖”优秀作品奖,中篇小说《客居安》获第三届“延安文学奖”。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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