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泡菜坛
作者▕  芊草


1
“芊儿，记到掺坛檐水”。妈妈斜靠在病床，精神着说。“嗯，掺了的”。我敷衍着。病中的妈妈惦记着她的泡菜坛。她说坛檐水干不得，怕出气，坏了盐水。我没有掺。妈妈精神着呢，不几日就能出院，轮不到我掺。“芊儿，记到掺坛檐水哦”。妈妈斜躺在病床，恹恹地。“好，掺了的，掺了的”。我乖巧的应着。我仍然没有掺。我不相信妈妈回不来，我想等她出院回来自个掺。“芊儿……掺……”妈妈昏睡在病床，梦呓。“妈妈，我掺了的，掺了的”。我难过的应着。妈妈病重了。我有些慌乱，心下黯然。
脚步沉沉地回家，挪出妈妈的泡菜坛，细细地洗，从坛身到坛檐，从坛檐到盖坛口的小碟。然后，轻轻地、徐徐地，给浅浅的坛檐续上清水，坛钵欢快地跳动着，叩击着坛檐，发出“噗……噗”的声音。锃亮的泡菜坛，盈着一浅坛檐水，仿佛有了生机，在三月的春光下，竟是几分熠熠生辉。这生辉，仿如暗黑隧道折进的一束光，让我慌乱的心，有了丝光明，有了些平静。我以为妈妈会回来，回来自个打理她的泡菜。这天，是2018年3月25日。妈妈没有回来。3月31日，细雨霏霏的夜晚，妈妈去了另一个世界。
2
妈妈的泡菜坛，在小花园的一隅，静静地沉睡着、沉睡着。春来迟迟。“都有泡青菜啦”？来年的春，见邻居拎着碧绿生生的泡青菜，我问。“早有了，这都要下市了”。哦，冬去春来，又见泡青菜，妈妈已远走一年了。蓦地，我湿润了眼睛。
眸里又见去年的冬，妈妈抱着两棵泡青菜，额头冒着毛毛汗的从市场回来，气喘吁吁的：“好重哦，我一路走，一路歇，深怕把腰痛整翻了……”妈妈的声音犹在耳畔，细润的气息撩拨着耳心，痒痒的。该帮妈妈打理她的泡菜坛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沉睡的坛轻轻挪出，大中小一字排开，细细地洗，慢慢地捞。我从不知妈妈的三个泡菜坛里，分别装的是啥泡菜。大个的坛，上着彩釉。揭开坛钵，移开坛口小碟，瞄了瞄，瞄不清，伸手下去，青菜、萝卜，色泽有些暗暗，盐水却是清清。中个的坛，褐色上釉。揭开坛钵，仔姜味扑鼻，一丝醉醉。小个的坛，黑色上釉。移开坛口小碟，红红的飘浮，红辣椒，一丝熏熏。想起了，这泡海椒坛是邻里给妈妈的。小小的坛口，放不下常人的手，唯放得下妈妈的小手。常听说，泡菜是要认人的。用妈妈的话说，认人，就是有的人自带一种生物酶，这种酶可以抑制生花的细菌，促进乳酸菌发酵。妈妈的手可出泡菜？我粗心得一点都不知。我想妈妈的手是出的。不然，妈妈的泡菜坛，何以沉睡一年，还是那么的清花亮色、味儿纯正呢？洗净后的泡菜坛，闪着釉泽，辉映着三月的春，静静地伫着，好似期待着主人，将它的沉睡唤醒？我匆忙地上市场，捧回一棵水灵青菜，学着妈妈的样，将它分开、悬挂、晾晒。须臾，水灵青菜凸凹厚实的“梗”，连着薄纱柔弱的“叶”，摇曳在阳春三月徐徐的清风里。望着那翠色欲滴，我想待蔫后，帮妈妈把它洗净入坛。望着、想着，伤感的心有了几分安顿。
3
妈妈是有些泡菜情怀的。妈妈极不善烹饪做菜，那两坛泡姜、泡海椒，只是她的泡菜情怀，因从不见她从那坛里捞出一根半块来做菜。妈妈又是极离不开泡菜的。一日三餐，餐餐得有泡菜。她炒一大碗泡菜，放冰箱里，每次吃时拨出一小碟。饭桌上，我常是阻止的眼神盯着妈妈。“搭个味嘛”。妈妈解释。“含亚硝盐，要少吃”。“亚硝盐刚泡下有，几天后就逐渐消失了，我看了报纸嘞”。妈妈辨着。“消失不完”。“但泡菜含乳酸菌，帮助消化，消失不完的那点点可以忽略”。妈妈继续辨着。我不和她争了。从哪天起，妈妈不再辩解了？妈妈血压高了，开始服降压药了，我喋喋不休地、甚至语气强硬的“吼”妈妈“低盐、低盐……”。妈妈听了。她知道我是为她好。渐渐地，妈妈从偶尔的顽固变得商量，再变得妥协。她端出泡菜时，就有些惶惶，惶惶我不高兴的目光。妈妈向我示弱了，她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孩子。那一刻，我的心又是酸的。
4
时光慢慢走过。再后来，妈妈开始向岁月示弱了。她像一个稚童，饭桌上，有她时不时漏下的饭粒；马桶沿，有她不小心留下的痕迹……。岁月让妈妈老还小。岁月让妈妈“邋遢”了。岁月把妈妈还原成了孩子。如果说，痛儿女是本能，是上天赋予妈妈的天性；那么，上天把老了的妈妈还原成孩子，就是一种有意。有意让儿女反哺已然老了的妈妈，有意给儿女报答妈妈的机会。想来，上天是眷顾了我的，给了我反哺妈妈的时间。可那些时间，好像从我指缝间不经意的流过了。我以为，时间总是有的，再等我一下就……我以为，不让妈妈这样不让妈妈那样，都是为她好。可最后却是，亲不待，爱不在，时已过，情无奈……若是时光可以倒流，我想陪着妈妈，陪她一起打理她的泡菜。我会挽着她上市场，帮她老了看不清的眼睛，挑选时令菜；我会从她手中抢过她拎不动的萝卜、青菜；我会含着柔柔的目光，由她尽兴地随着喜好吃泡菜……我想，我会……这些“我想、我会”是如此的简单、如此的容易、如此的微不足道、轻而易举。可妈妈在世时……我们总是在亲人远去后，才有那么多的“我想，我会”。妈妈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他们说那是天堂，是极乐世界，极乐世界该有美味？该有泡菜？若有，妈妈你就由着自己的喜好，或细细品味，或大快朵颐吧。你不用再躲闪我“不高兴”的眼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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