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麦青︱关于《麓山寺碑》的碑阴
  • 来源:上海书评
何绍基旧藏《麓山寺碑》碑面何绍基旧藏《麓山寺碑》碑面之一何绍基旧藏《麓山寺碑》碑阴之二
文︱陈麦青

唐代书法名家李北海(邕)的名作《麓山寺碑》,除碑面文字之外,复有碑阴列衔题名赞语等,皆出北海手书。然存世传本多为碑面,其中既有宋拓善本,且不乏明清诸拓,而碑阴旧拓,则颇稀少。究其原因,大概先是宋元以来,多有加刻题名于碑阴、碑侧者,使原刻文字横遭破坏,拓者遂少;后又因砌墙保护,碑阴几度被嵌入壁,致无从拓取,故清代曾对该碑作过专门研究的湘人罗汝怀,就在其《麓山寺碑侧米襄阳题名考》中,有这样的说法:
是碑原有北海自书碑阴,分三截书,备列从事衔名,各有赞语,四言八句,字皆正书,径六七分,较碑面书尤匀美。乃妄人加镌题名于上,遂至参错摧残,致为可恨,而米老题名以在碑侧而得全也。拓碑版者常不及额与碑阴,故传本甚少,人多未见。而此碑自甃石之后,碑阴益不能拓取,故《金石萃编》云亲至碑下,碑嵌亭壁甚周,碑阴不可得见。
何绍基旧藏《麓山寺碑》罗汝怀题跋罗汝怀(1804-1880),初名汝槐,字廿孙,一作念生、研生,晚号楳根居士,湖南湘潭人。道光十七年(1837)拔贡,曾主讲醴陵渌江书院。崇尚朴学,于文字训诂、地理水道、金石考订等,皆有造诣,并与修《湖南通志》,纂辑《湖南文征》二百卷,有《绿漪草堂文集》《诗集》《研华馆词》等,又曾专作《麓山寺碑考》。
罗氏提及的《金石萃编》,即清代乾(隆)、嘉(庆)间王昶编纂的金石学名著。王昶(1724-1806),字德甫,号述庵,又号兰泉,江南松江府青浦县(今属上海青浦)人。乾隆十九年(1754)进士,官至刑部右侍郎。生平学问,经史之外,尤以诗古文辞、金石考据为著,有《春融堂集》《湖海诗传》《湖海文传》及《金石萃编》等。今检该书卷七十八“麓山寺碑”条下,在征引明代王世贞、盛时泰,清代钱大昕、武亿诸家相关著录题跋之后,有王氏按语,其中记述:“按碑在岳麓书院,昶数过长沙,渡湘江,诣书院,亲至碑下,见是碑上多裂文,土人作亭,碑嵌亭壁甚固,碑阴所题,今不可复见矣。”(按:王氏所记“碑嵌亭壁甚固”一句中之“固”字,罗氏及嘉庆续修《湖南通志》光绪《湖南通志》所引,皆作“周”)
而据王氏《春融堂集》后所附其婿严荣(瑞唐)编撰的《述庵先生年谱》,王氏一生中到过或途经湖南,一是乾隆三十三年(1768)戊子,因赴云南而途经,有《滇行日录》,记其该年十月初十日至次年(乾隆三十四年己丑,1769)三月初五之行程,其中乾隆三十三年十一月初九日进入湖南公安县境,再由洞庭湖经常德、桃源、沅州、芷江,即往贵州,未见其经过长沙及《麓山寺碑》所在的岳麓书院之记录。二是乾隆五十三年(1778)戊申,王氏奉旨由云南布政使改任江西布政使,于该年六月十二日自昆明启程,先晋京述职,有《雪鸿再录》纪行,其中记乾隆五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在长沙,“访鸿胪寺少卿罗君徽五(典),盖廿五年前京都旧好,且同己卯、癸未乡、会试,今主岳麓书院,年七十,乞身已十三年矣。因邀往游岳麓,渡湘江……至书院……,李北海碑亭在墙外,重摹《岣嵝山碑》在墙外之东,皆可望见。岳麓寺在半山,秋暑甚,舆人惮于行,故未及往。”而《春融堂集》卷十九“杏花春雨书斋集五(丙午、丁未、戊申)”所收《岳麓书院赠罗少卿徽五十三韵》,即纪咏此行。三是乾隆五十五年(1790)庚戌,时在刑部右侍郎任上的王氏,奉旨往湖南查审案件,亦有《使楚丛谭》记其自该年七月三十日至次年(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二月二十日的一路经历。其中记八月二十八日抵长沙,九月十九日,“仍舍于贡院,良斋以新拓李北海《岳麓寺碑》相赠,锋稜尽出,神采焕发,盖以细纸佳墨,又令良工不论时日,从容拓之,故与书肆所售相去倍蓰,如此当似隆、万前所拓本也。”至十月初七日,“按事毕,拜发奏折,遂同吉少司马游岳麓,前鸿胪寺卿罗君徽五(典)从。入书院……再登寺。”《春融堂集》卷二十“杏花春雨书斋集六(己酉、庚戌)”中,亦存当时诗作《罗徽五院长招饮》。由上所述,可知王氏《金石萃编》所记其“数过长沙,渡湘江,诣书院,亲至碑下”等等,似应在乾隆五十三年(1788)及五十五年(1790)。
王昶既无从获见《麓山寺碑》之阴,也许最终又未得拓本,于是,《金石萃编》除了仅录碑面文字之外,便录引稍早亲见碑阴的武亿之记,以为参考。武亿(1744-1799)字虚谷,河南偃师人。乾隆四十五年(1780)进士,官山东博山知县。邃于群经及金石之学,有《群经义证》《经读考异》《三礼义证》《金石三跋》《金石文字续跋》《偃师金石记》《安阳金石记》《授堂诗钞》《文钞》等。其《金石二跋》卷二“唐麓山寺碑并阴”条中记曰:“碑旧为集录者所收,仅见碑阳而已。其阴则自予游长沙始得之者也……予以目验,覩是碑在书院之右十余步,碑阴列衔书名,为妄庸人题名交午横贯,以致损蚀,不可次第。余稍就其可辨者志之……”随又依碑阴列衔书名之分层行次,略记其原文存字。而《授堂诗钞》卷六《游岳麓山归呈傅二同年》诗中,则详述当时场景:“旁见一孤亭,四簷深盖覆。中存北海词,丰碑亘以矗。叵耐妄庸子,镌劖横附属。身名两俱灭,徒使石硗秃(碑阴有唐人列衔,俱为诸题名者镌落)。我过不忍抚,行行追幽独。”据该卷所收前后诸作纪年编次推之,此诗应作于乾隆甲辰(四十九年,1784)间,再据《授堂文钞》卷五《与朱少白书(甲辰五月)》中“某明岁决北上,幸勿过强。然须早自为计,当于十一月解馆归,便宜抵湖南,往返不过三月,即可成行”之语,以及卷七《李仲谋墓志》《国子监生李君合葬墓志铭并序》两篇中所涉武氏与志主交游的时地行踪等,皆可知武氏该年确有湖南长沙之行,则其所记游岳麓书院、得见《麓山寺碑》及碑阴之情状,当在乾隆四十九年(1784),距前述王昶所见碑已“嵌亭壁甚固”,亦仅仅只有四到六年。
其实,武亿之前,已有关注《麓山寺碑》碑阴者,刊行于乾隆早期、被孙殿起《贩书偶记续编》注记为“皆湘中名胜掌故”的《潇湘听雨录》卷七,就有这样的记载:
《麓山寺碑》,北海有名之书,旧志称碑后有“襄阳米黻同广惠道人来,元丰庚申元日”十六字。案碑裂于兵燹,本朝常廉使名扬因葺旧亭,更以砖护其左右及碑阴三面,竟不可见。蔗畦判长沙时,屡欲发而观之。戊寅九月,因公会城,适山长为竹洤侍御,因属其徹砖求之。言碑阴已裂近半,仿佛有字,骤不可识。既暮,燃炬沃水,涤去尘土,火光中微见无数题刻,文多不全。明日拓墨谛视,字迹凡十余家,叠为三重,如层云斑驳。其最先一重为北海所书题名,自“军曹”至于“尉”凡三十余行,碑上下空不盈尺,字画俱介隐显间。左有“不图”二字,类唐人书;又稍左有“政和”、“淳熙”年月,则宋刻也。中间草、隶互见,题识多阙;最右草书三行,亦没其名,以笔意揣之,为明中丞顾璘题诗;其左最上一重,为嘉靖癸巳学使单北郭登庸八分书,字迹甚完而镌手颇劣。又明日,徹其左偏,则有庆元戊午题名,为王容、陈扈。又明日,徹其右偏,有皇庆初元题名,为兵部郎中梁泉、杜与可;其下有集贤侍讲学士题名,名裂去不可考,书法类米氏,以官证之,殆元刻也,而襄阳之十六字终未之见。但石质剥泐如箨,恐遂崩褫,仍为完甃如故云。乃分所拓墨本寄蔗畦,并作记以示后,诚可备墨林佳话也。
此书作者江昱(1706-1775),字宾谷,号松泉,广陵(今江苏仪征)人。乾隆诸生,通经史及音韵训诂之学,嗜金石文字,亦工诗文,有《松泉诗集》。《潇湘听雨录》系其奉母就养于为官湖南的弟弟江恂处、寓居当地时所记。江恂(1709-?)字禹九,号蔗畦,乾隆二十年(1755)以拔贡补湖南常宁县知县,累官至长沙府、徽州府知府,李斗《扬州画舫录》则称其“官芜湖道。工书画,收藏金石书画,甲于江南。子德量,字秋史,乾隆庚子榜眼,官御史。好金石,尽阅两汉以上石刻,故其隶书卓然成家。”由江昱所记,知乾隆戊寅(二十三年,1758)之前,《麓山寺碑》已经“以砖护其左右及碑阴三面,竟不可见”,江恂(蔗畦)使人拆去,拓得墨本之后,又重新砌封。据此并前述武亿、王昶各自所见所记,似可推知,这样的封拆,随着当年金石之学的渐兴,无论是保护还是搜访,皆多有为之者。而前引罗汝怀《麓山寺碑侧米襄阳题名考》中所记,亦可为证:“闻之老先,云秦小岘廉访于寒月拓碑,篝火其下,碑裂损七十余字,今拓本另一纸文句不完者是也,而米老题名之右有行书六行,云湖南按擦使无锡秦瀛,同新化孙起楠、攸县陈圭、祁阳邓奇逢、宁乡陶沩章来,嘉庆六年七月廿六日。足证篝火烈碑,诚有其事,而其时尚得题名碑侧也。顷同治中修葺讲院,遂坼甃壁,拓取碑阴碑侧,而襄阳十六字复见于此,旋复封闭矣。”此外,张彦生先生《善本碑帖录》(中华书局1984年2月)中,除记罗氏所述秦瀛等五人观款之外,还记有乾隆戊寅(二十三年,1758)欧阳正焕观款及翁方纲庚申(嘉庆五年,1800)刻款,但未说明是在碑阴还是在碑侧。
虽然罗汝怀所述同治中坼壁拓取《麓山寺碑》碑阴及碑侧即为其当时之事,但未及具体年份,而与罗氏差不多同时的陆增祥,在其《八琼室金石补正》卷五十四“麓山寺碑并阴”条下,有这样的记述:“《萃编》载卷七十八,未见碑阴,故不录入。同治戊辰重葺岳麓书院,因属督工士绅毁其垣,洗濯而拓之。拓工无善手,不甚精到,取五、六本交相勘订,并参以吴氏所载,录之如右,全身毕现矣。”陆增祥(1816-1882)字魁仲,号莘农,一作星农,江苏太仓人。道光三十年(1849)进士,授翰林院修撰,后出为湖南辰永沅靖兵备道。精金石之学,纂辑《八琼室金石补正》一百三十卷,与吴荣光《筠清馆金石录》瞿中溶《古泉山馆金石文编》,被并推为继王昶《金石萃编》之后影响最巨的重要之作。戊辰为同治七年(1868),陆氏以当时拓得诸本及包括嘉庆续修《湖南通志》在内的前人载记,参校互勘,最终释得《麓山寺碑》碑阴李邕所书列衔题赞存字计三百五十一字,载入其《八琼室金石补正》,成为至今仍具重要参考价值的文献文本。而陆氏提到的“参以吴氏所载”,当指其书中录引的嘉(庆)、道(光)间吴荣光所撰《筠清馆金石记》。吴荣光(1773-1843),字伯荣,号荷屋,广东南海人。嘉庆四年(1799)进士,官至湖南巡抚。富收藏,精鉴赏。其于金石文字,自少至老,好之不倦,搜罗拓本达两千多种,著为《筠清馆金石录》,陆增祥《八琼室金石札记》卷一《书陆劭闻金石续编后》中,称其“生平所见金石家书十余种,类多《萃编》未录之文,其最富者,莫如《筠清馆金石录》,又系未刻之书,世所罕觏”。惜其书今只有五卷本通行于世,且仅录吉金,未见碑刻。而陆氏《八琼室金石补正》“麓山寺碑并阴”条下所引吴氏《筠清馆金石记》,则述及“《麓山寺碑》,李北海所书,载《金石萃编》第七十八卷。碑阴题名,亦北海所书。《萃编》引武授堂跋,载其略于碑后。其石今已断裂,砌入墙内,不能复开。兹据旧拓本,按行细审,较授堂所记为详。”可知吴氏当年,也因碑阴砌壁而只能据旧拓之本著录。又与吴氏几乎同时的瞿中溶,其《古泉山馆金石文编残稿》卷二“麓山寺碑”条中亦谓:“此碑久已断碎不全,今仅存九百九十六字,近人以甎围之,碑阴及两侧题名俱不可见矣。予先见一旧拓整表本,文二十六行,行五十六字,又衔名一行,年月一行,共存一千二百三十一字。”瞿中溶(1769-1842),字苌生,号木夫,江苏嘉定(今属上海)人。邑庠生,钱大昕女夫。邃于金石文字之学,有《三体石经辨正》《续汉金石文编》《汉武梁祠堂石刻画像考》《集古官印考证》及《古泉山馆金石文编》等。瞿氏曾援例捐官,出任湖南布政司理问,于当地金石,遂多用心。近世柯昌泗(1899-1951)先生《语石异同评》(中华书局1994年4月)中,有这样的评说:
湖湘间唐碑,宋人著录本不为少,惜皆湮逸。巨擘推《麓山寺碑》,宋代即已重剜,同一宋拓本,犹有已剜、未剜之别。今存碑本,不足以见北海之真面目。碑阴题字三列,徧赞僚吏,尚是北海真迹。虽其上刻画横加,精采仍炯然照人,碑侧米书题名亦佳,此碑阴、侧拓本重于碑阳矣……莘农于湘碑搜访极力,叶书所云八琼室目,今其书已刊行,《萃编》而后,惟此书足以接武,菁华多为湘中所得。先于星农,为其乡人嘉定瞿木夫理问(中溶),湖南志之金石志,木夫一人所纂辑,虽附通志以行,而精博不减毕、阮之书。湖南石刻流传著录,此两家之功为最。
今上海图书馆所藏善本碑帖中,有何绍基旧藏《麓山寺碑并阴》,即“翰墨瑰宝:上海图书馆藏珍本碑帖丛刊”第三辑中原色影印者,内有何氏题跋三则,皆已收入其《东洲草堂金石跋》卷五中。该本碑面系南宋拓本,后附碑阴旧拓,裱边有何氏手注小字释文,共二百八十四字,而其壬子(咸丰二年,1852)七月廿二日一跋中,又述及由来:
余于庚子秋舟泊泲宁,曾于郭氏购得黄小松所藏宋拓《麓山寺碑》并阴,有小松及覃谿、瘦铜诸题记甚精,隔宿乃为中途人夺去,意甚悔惜。儿庆涵复再访之于泲宁,已无可踪迹。老友许印林忽以此拓寄赐吾儿,吾儿因并所藏旧拓碑面本合装成册,请加乙记。余适初返都寓,因积受暑雨,患足蹇,未得出。古墨照人,眼明捥活,检授堂跋,先摩挲碑阴,字多虚谷所未见者,回忆小松珍本,亦不过如此,而此碑面古拓,则又视小松本远胜也。
何绍基旧藏《麓山寺碑》何氏题跋何氏所忆庚子秋在泲宁得见黄小松藏本,即道光二十年(1840)之事。据黄易《嵩洛访碑日记》及其《嵩洛访碑图》册中“小石山房”一图题记所载,嘉庆元年(1796)九月二十八日,武虚谷(亿)以拓本十数种相赠,其中就有《麓山寺碑》碑阴、碑额,而何氏所见之本,是否即当年武氏所赠者,因黄氏藏本今不知何在,无从检验。又承研究黄小松其人其事多有心得的友人薛龙春先生见告,曾经其检读的南京图书馆珍藏黄氏《小蓬莱阁金石目》稿本中,亦仅著录“岳麓寺碑,行书。开元十八年,李邕文并书,在长沙府岳麓书院”,而未及其他,故上海图书馆藏何氏本所附碑阴旧拓,应已属难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上海书画出版社影印苏州博物馆的景朴孙旧藏《麓山寺碑》北宋拓本时,即取以相配。该碑阴拓本天头,尚有罗汝怀据王昶《金石萃编》嘉庆续修《湖南通志》及瞿中溶《古泉山馆金石文编》等所作校补,勘订之外,复补出二十多字,并记时日为“同治三年新正三日”,是在《八琼室金石补正》所记同治戊辰(七年,1868)拆壁取拓碑阴之前,而罗氏《绿漪草堂文集》卷十三有署年“同治三年岁次甲子上元前二日”的《麓山寺碑考叙》,更可见其考索此碑之详情,兹节录其要,以见大略:
余自角丱知有此碑,顾未嘗肄业及之。往岁辛酉,偶得翻本,脱漏数简,因以家藏整幅钩补而重装之,而剥缺犹多,则又从录本注补,亦未辨其讹误也。老友丁君果臣共事书局,见余翻本,遂出其旧藏原本,校对缺字,相与讲论不已。于是道州蝯叟闻而和之,所藏一整装大幅,一翦装巨本,其整幅悬于斋壁,亟往观之,肃穆澄明,有如碑文所云也。大幅不便坐观,即向借翦装之本,几于十索乃得。既友从李君季眉借得一本,而渔猎之心犹不可遏;汤君子惠岁暮归自武陵,一日过余见此碑,云近以四十枚钱市得一本,未知何等。旋往索取,则复别假一整幅并授以归,继又从曾郁文刻店假得一纸。献岁旬日,风雪弥空,旅馆清寂,乃合诸本,勘其剥缺之异同而详著之,大致亦颇了了,而尚有疑不能明者,则非更得旧本参互钩考,不能释然。
上海图书馆藏何氏本册尾,又有罗氏同治五年(1866)四月十八日一跋,亦收入其《绿漪草堂文集》卷十九,题作“跋何蝯叟所藏旧拓麓山寺碑”,除揭出“碑在康熙初为茀草所燔,落石三片凡十七字,吴门劳澂在兹藏以锦囊。之十三年,吴三桂寇长沙,在兹弃千金装,独挈锦囊跳去”这一重要信息之外,最后又记:“此本来荷池两载,似涉久假不归。然钩稽颇费日力,成碑考数纸,其聊可解嘲乎?”与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钞》卷二十八(丙寅)中《罗砚生出示陶文毅题麓山寺碑诗用义山韩碑韵属余继作》长诗前小序所记“砚生考订是碑甚勤,遍录各家拓本,以吾所收两本为最古,频辱借阅,今始见还也,时丙寅四月下澣”,正相吻合。而诗中并赞罗氏:“楳根久抱麓碑卧,古拓新本铺淋漓。昨过古荷池舍话,见示印心石屋诗。所据沧州旧珍册,副以楹鑿辉家墀。覆刻虽多袭前谬,隽句自足张此碑。若非多本细参斠,忍令蛇蚓淆蛟螭。”则又能与罗氏《绿漪草堂诗集》卷八所收《陶文毅公集中有李北海麓山寺碑诗,用李义山韩碑诗韵。蝯叟山长要余同作,时方有刻书之役,日与手民辨校俗体也》长篇所咏,并诵互观:
我曾卅年事涉猎,头白批校劳不辞。独于临池未致力,鉴赏别择无能为。前年偶作麓碑考,一知半解非专司。搜寻却费两月日,雪窗展卷闲支颐。林壑肃穆字亦尔,神不外散光淋漓。故知绝艺不兼得,远胜历下亭中诗。或持装本出箧笥,亦展大幅铺阶墀。有唐湖外两杰作,峙立庶媲浯溪碑。深山大泽起光怪,日夜守护蟠蛟螭。叟藏二本最旧拓,不肯久假宁非私。市售近拓日劣下,石经再裂难修治。碑阴久遭俗笔坏,顽石碎璧何心脾。安化重翻多无体,仅纪岁月无题辞。集中云得沧州本,毡蜡定尚先康熙。甲寅前犹未剥落,此刻胡不从摹追?世有精拓当往访,讵惜累茧还重胝。要同作诗者蝯叟,其姓何氏其名基。(碑自康熙初因草燔落石三片,凡十七字,吴门劳澂在兹囊锦贮之。及吴三桂寇长沙,在兹弃千金装,独挈锦囊以遁,说见秦涵村诗集。三桂至在甲寅,则先无剥落可知。逮嘉庆七年,碑复大泐九十四字,今别为一石者是也。余详《碑考》。)
何绍基(1799-1873),字子贞,号蝯叟,湖南道州人。道光十六年(1836)进士,由翰林院编修,历充福建、广东、贵州等乡试主考官,提督四川学政,又先后主讲山东泺源书院、长沙城南书院。其于学问,博洽经史,尤精小学,旁及金石碑版文字,并以书艺诗文,名重后世,有《东洲草堂诗钞》《文钞》及后人所辑《东洲草堂金石跋》等。其于书法,自汉及唐,用力皆深,而于李邕书碑,亦多心得,谓“北海书发源北朝,复以其干将莫邪之气,决盪而出,与欧、虞规矩山阴者殊派,而奄有徐会稽、张司直之胜。”尤重《麓山寺碑》,评曰:“惟此碑沉著劲栗,不以跌宕掩其朴气,最为可贵。碑阴字肃穆静实,与《李秀碑》近,当日书意兼有此两路,而是碑乃兼具之也。”其与罗氏,情谊久远,故罗氏考索《麓山寺碑》,何氏不但慨假珍藏,乐与切磋,甚至还曾共谋重现碑阴,《东洲草堂金石跋》卷五有作于同治乙丑(四年,1865)的《跋吴平斋藏麓山寺碑宋拓本》,其中忆及:“去秋在长沙,方与杨海琴、丁果臣、罗砚孙诸君商量精拓,并坼壁出碑阴,阻雨不果。待今年返湘,或遂此愿耶?”知其事亦在同治三年(1864),即正当罗氏为撰《麓山寺碑考》,借何氏藏本校阅之时。而罗、何之交,始自青年,意趣相得,至老弥笃,今两家诗文集中,尚多有往还赠答、品鉴唱和之什,则上海图书馆所藏何氏旧物《麓山寺碑并阴》,不仅宋拓旧本,配成完璧,更存两家题跋校释,见证当年风雅,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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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我方团队张嵚《朝文社》(原《我们爱历史》)为头条号签约群媒体字数:2143,阅读时间:约6分钟历史提问《列子·仲尼篇》中孔子提到了佛祖,真的?答:在先秦年间流传下来的各类典籍里,《列子》一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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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游红色景区 学中共党史系列报道|勇往直前,不向后看,千里跃进大别山!
    2021年,中国共产党迎来百年华诞。百年征程波澜壮阔,百年初心历久弥坚。百年奋斗路程中,祖国大地留下无数先辈们奋斗的足迹,流传着感人的故事,传承着信仰的力量,这些地方已经成为鲜活的历史文化遗产。《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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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戴海斌︱李鸿章与张之洞的初晤——兼谈清流与洋务的关系
    文︱戴海斌按:光绪七年(1881)三月二十九日,李鸿章因张佩纶之介,往拜京城张之洞宅邸,晤谈餐叙,为目前有记录之二人平生初见。同光之交,以二张(之洞、佩纶)为代表的“清流”人物,以“知洋务”自许,较诸...
    上海书评
  • [大汉风云之七国之乱]晁错之错(八)
    对于封国竟然叛乱,晁错也大感意外,他拿不出象样的主意。然而智囊晁先生是不会交白卷的,面对刘启的咨询,晁错开始胡言乱语,信口开河。晁错的建议是:请刘启向他英雄的爷爷刘邦学习,御驾亲征,上前线和叛军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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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学党史,总书记讲到这些名字、这些故事
    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围绕中国共产党历史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论述,系统回顾我们党团结带领中国人民不懈奋斗的光辉历程,深入总结党在各个历史时期创造的理论成果、积累的宝贵经验、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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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方毁灭一个国家,有三板斧,对我国却一个都没效
    从世界历史来看,近代西方崛起之后,为了独享整个世界的利益,尤其是维持自身对世界的控制,所以基本上联合打击一切的潜在国家。正是因为如此,西方几百年来,那是强大至今,赚取了世界大部分的利益。所以近代以...
    还原历史背后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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