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岁正月十五的元宵节，亦称元夕、灯节或上元节。民间有赏花灯、吃元宵、打灯谜等丰富多彩的活动，火树银花不夜天，分外热闹。那么，身居皇宫大内的君主如何度过元夕之夜呢？紫禁城中又有哪些庆祝手段呢？庋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的 《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为我们揭晓了答案。
《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局部（图片来源于网络，为编者所加）《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又名《新年元宵景图》、《宪宗行乐图》，乃明代宫廷画师所作。此卷细腻地描绘出成化皇帝朱见深携皇子公主、妃嫔媵嫱在宫中张灯结彩，欢度正月十五上元嘉节的喜庆场景。《明宪宗元宵行乐图》里的货郎（图片来源于网络，为编者所加）除燃放烟火、花灯巡游等常规庆祝形式之外，宪宗更是别出心裁：一方面，将走街串巷的“货郎”引入大内，使长于深宫的皇子、公主也能体验到民间过节的喜庆氛围。这种做法为后世的清代君主承袭、借鉴，在清漪园、静宜园以及圆明园等皇家园林中设立“买卖街”，作为“体察”民情的妆点。另一方面，让人头戴面具，换服易容为外邦使节，重演成化十九年撒马尔罕进贡狮子的盛景。宪宗则在后宫妃嫔的簇拥下，端坐于黄色幔帐之内，被“贺喜丰年稔岁”、“颂称海晏河清”的祥和气氛笼罩。
《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在反映传统民俗与宫廷风貌的同时，更通过场景内出现的皇子、公主、宦官、伎人折射出成化时期的诸多政治因素，如同镜鉴一般反映出当时的历史风貌，集历史、艺术与民俗之大成。沉溺宫廷逸乐的明宪宗按《明宪宗纯皇帝实录》记载：这位体态丰腴的天子“间有豫游，不出大内。如南苑，祖宗时恒不废游猎，上未尝一行幸焉”。
换言之，《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的主人公——成化皇帝朱见深从未像列祖列宗一样，前往南苑策马驰骋，只乐得足不出户，在大内欣赏各种演出。《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画卷中的成化皇帝端坐殿台之上，欣赏着爆竹焰火、元宵巡游、古彩戏法以及顶杆、钻圈等杂伎，乐而忘倦。朱见深如此热衷宫廷逸乐，与明初诸多的马上天子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的高祖永乐皇帝朱棣率部“五出漠北”；他的祖父宣德皇帝朱瞻基亲征平定“高煦之乱”；他的孙子正德皇帝朱厚照更是孔武有力，弓马娴熟，统军赢得“应州大捷”。那么，导致明宪宗远离骑射，沉溺深宫自娱的原因何在呢？这与其童年的经历息息相关。
朱见深乃明代第八位天子，但其父明英宗朱祁镇却是明代的第六位皇帝。本应是世袭递传的皇位，缘何父子二人的帝统之间会插入一位第三者呢？这还要从那场改变朱见深命运的“土木之变”谈起。明英宗正统十四年（1449年），北元太师也先兵分四道攻入明境，“塞外城堡，所至陷沒”。明英宗朱祁镇为扭转局面，英宗朱祁镇御驾亲征，率军出居庸关迎敌。然而，在佞臣王振的鼓惑、操纵之下，五十万明军进退全无章法，最终在土木堡附近（今河北省怀来县境内）被也先所部击溃，“死伤者数十万”，连英宗本人也被俘获。同时，身在京城的朱见深，其命运亦随之发生转折。朱见深生于正统十二年十一月，故正统十四年（1449年）八月壬戊“土木之变”爆发之时，仅有一岁零九个月大。英宗蒙尘北狩，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了稳定人心，皇太后降下懿旨，册立朱见深为皇太子，准备让他登基成为大明王朝的第七位天子，由叔父郕王朱祁钰监国摄政。
然而，北元的虎狼之师随时可能胁迫英宗挥军南下，兵临京师。危急关头，一个尚在蹒跚学步的幼童根本无力处理如此复杂的局面。有鉴于此，正统十四年九月，皇太后在群臣固请之下，以太子朱见深冲幼为由，改立朱祁钰为帝，年号“景泰”。景泰皇帝继位之初，为安人心，诏命仍以侄儿朱见深为皇太子，优加抚育。可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知道：古往今来，凡是叔父册立侄子做“皇太子”，其最终结局轻则被废，重则遭到弑杀丧命。果不其然：三年之后，景泰皇帝以“父有天下传之子，斯固本于万年”为由，改立自己的长子朱见济为太子，将朱见深“特更封为沂王”。
自从遭到废黜之后，年幼的朱见深长期生活在高压之下，如履薄冰。直到景泰八年正月十六日，武清侯石亨联合左副都御史徐有贞、宦官曹吉祥发动“夺门之变”，恭迎英宗复辟，朱见深才被第二次册立为皇太子。
八年压抑的生活，就连父亲都被景泰皇帝困囿在紫禁城东南角的南宫（今北京市东城区普渡寺旧址），废太子朱见深的境遇可想而知，以致落下了口吃的毛病，伴随其一生，史书上婉转地表述为“玉音微吃”。正是由于父亲出征被掳、寄人篱下的童年阴影，长大后的朱见深对骑射全无兴趣。至于临朝听政，对口吃的他而言更是一种的痛苦折磨。凡此种种，导致他在执政的最后几年愈加沉溺于行乐生活，避居深宫观赏戏法、杂伎以自娱。皇子、公主闹元宵《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的三个场景均有孩童嬉戏其间。皇子的形象是身着曳撒、髡发总角；公主则是垂髫总角，身穿袄裙（马面褶裙）。

《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的花灯（图片来源于网络，为编者所加）
皇子、公主们手提各类花灯，格外喜庆且寓意美好。比如，象灯代表“太平有象”、蟹灯取意“富甲天下”，金蟾灯则代表“蟾宫折桂”，除此之外，尚有“马灯”（马到成功）、“鹤灯”（松鹤延年），不一而足，可谓“万盏明灯，象马人鱼异样”。《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的花灯（图片来源于网络，为编者所加）除了上述天潢贵胄，场景中尚绘有几个束发未冠和梳着髡发髽鬏的小童：有的在户外燃放爆竹，有的追随在皇子左右侍奉，有的因为仲冬天寒躲入室内烤火取暖。

他们又是何身份呢？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尽管其举止、服饰不尽相同，但左侧腰间均佩戴牙牌。按明代定制：凡在内府出入者，贵贱皆悬牌，以别嫌疑。校尉、力士腰间悬挂铜牌，匠人腰间挂有木牌，内官则悬挂着牙牌。据此可以判断出这些童子的身份是宦官。无论是小皇子也好，小宦官也罢，孩子们在佳节之中的欢声笑语，无疑给严肃的宫廷生活带来了一种欢快、融洽的气氛。
《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局部（图片来源于网络，为编者所加）在“宫廷集市”场景中，宪宗头戴黑帽，身着黄色绣金龙袍，右手轻抚玉带，站立在台上。在他近前的小皇子，正凭栏向父亲讲述由远及近的热闹景象。远处徐徐走来的是浩荡盛大的巡游队伍，有“三英战吕布”竹马，番邦贡狮和钟馗捉鬼。当然，小皇子不可能了解巡游背后的故事，他更关心的是近处货郎车上的玩具、零食。望着皇兄、皇姐们从货郎手中购买各式灯笼以及糖果蜜饯，自己也跃跃欲试。宪宗俯瞰子女们在宫廷集市中兴致盎然地采买、玩耍。此时的他不再是一位君临天下的皇帝，更像是一位平凡的父亲。宫廷画师敏锐地捕捉到宪宗的神情变化，将一丝慈爱的笑意注入画卷当中，让父亲对子女的那份关切之情跃然纸上。但是，这派“神孙圣子乐荣昌”的景象却是一份迟来的幸福。成化皇帝的子女虽多，可从《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可以看出彼此之间的年龄差距并不大，折射出成化初年万贵妃都得专宠，残害皇嗣，导致诸位皇子大都集中出生在成化六年（1470年）之后的历史事实。奢靡逸乐渐成风作为明清鼎革之际的史学大家，谈迁在《国榷》之中对明宪宗称颂备至：“上恬下熙，风淳政简。称明治者，首推成弘焉”。可历史上的“成弘之治”当真如此么？我们从《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的第三个场景“鳌山观灯赏杂耍”中可以窥见端倪。
《明宪宗元宵行乐图》里的鳌山灯（图片来源于网络，为编者所加）
“鳌山观灯”，又称“元宵鳌山”，典出《列子·汤问》。相传渤海以东亿万里之遥，有无底大壑，百川注入。其上漂浮着蓬莱、瀛洲等五座仙山，随波涛摇摆不定。玉帝遂派大禹指挥十五只巨鳌将五山固定。自宋代以来，每到元宵花灯之期，人们便会以松柏搭成灯棚，以“鳌山”命名，上悬各式彩灯作为庆贺佳节的压轴大戏，与“端午龙舟”齐名。可是，宫中搭建“鳌山灯棚”完全是出于皇帝个人观赏需要，且耗资甚巨，历来被视为“奢靡”的象征，遭到臣僚反对。元英宗就曾提议在元宵节张灯结彩，搭建鳌山。张养浩上奏写道：“今灯山之构，臣以为所翫者小，所系者大；所乐者浅，所患者深。伏愿以崇俭虑远为法，以喜奢乐近为戒”。成化皇帝搭建鳌山灯棚，也遭到群臣力谏。张居正施行新政之时，亦告诫万历小皇帝：“元夕烟火鳌山非祖制，宜裁撤。上深以为然，明年元夕罢烟火鳌山”。让我们再看朱见深对于劝谏的态度。成化三年（1467年）十一月，朱见深命翰林院各位大臣“预作鳌山灯火诗”，为次年的元宵节做好充分的准备。翰林编修章懋、黄仲昭以及检讨庄㫤上疏苦谏：“宜将烟火之事一切停止，不使接于耳目而移此视听，爲文王之视民如伤，爲大舜之闻善若决江河，省此冗费”。奏入，明宪宗勃然大怒，勒令将其廷杖，贬官外放。”
参考历代君臣对搭建鳌山供皇帝私人行乐的态度，对比成化朝“鳌山高设，万松金阙照天明”的场面，便知谈迁“风淳政简”之誉言过其实。宦官、术士乱朝纲在《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的“鳌山观灯赏杂耍”场景中，魔术、杂伎占据了半壁江山。图卷上的成化皇帝端坐黄幔之中，在周围簇拥着妃嫔、侍女。殿前有青衣人正在表演古彩戏法，后面则是顶杆、钻圈以及蹬车轮等几组杂伎，真实地反映出朱见深对杂伎、异术情有独钟。
《明宪宗元宵行乐图》里的奇人异术表演（图片来源于网络，为编者所加）自成化朝以来，朱见深开创了通过“内批授官”的形式，给精通奇技淫巧的术士授予官职的恶劣先例，即不经吏部选拔的“传奉官”。这一陋规被后世弘治、正德两朝所承袭，直至嘉靖时期才杜绝。
在明宪宗宠信的众多“能人异士”之中，首推李孜省。此人在《明史·佞幸列传》中位列第三，足见其为害一时。李某系江西南昌人，原本以“布政司吏”的身份在京城待选；后因贪赃获罪，藏匿在京中。
对于成化皇帝嗜爱观赏奇人异术，李孜省早有所耳闻。他以重金贿赂宦官梁芳，伺机将其引荐至皇帝驾前，表演“五雷法”。五雷法又名“五雷天心正法”，属于道教的一种符咒。按《宋史·方技传》所载可以召呼风霆，祈降甘霖。当然，李孜省在宫中粉墨登场展示“五雷法”，目的并不是祈祷上苍普降雨露，而是要在宪宗面前表演一场精彩的奇幻大戏。不出李孜省所料：朱见深果然被他精湛的演技深深折服，后来还“特旨”封他为太常丞。除了“五雷法”之外，成化皇帝最为欣赏的奇术还有“扶鸾”（亦称“扶乩”），旨在通过请神附体的方式预言吉凶祸福。扶鸾之际，需要六人携作方可进行，即正鸾、副鸾，以及记录、唱生各两人，在观赏性方面丝毫不逊于“五雷术”。
当然，纵使术士们的演技出色，若无宦官从中引荐，也是枉然。在《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画卷的每个场景之中，都有描绘有大量宦官的身影，尤以《爆竹声声闹元宵》场景最多。他们有的在殿前开箱分发爆竹，有的在庭中燃放彩焰，有的则侍立丹陛之侧，以备皇帝随时召唤。而推荐李孜省的御马监太监梁芳，想必也会随侍驾前。《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局部（图片来源于网络，为编者所加）梁芳与汪直、韦兴并称为成化朝三大宦官。一方面，以美珠珍宝取悦万贵妃，寻求庇护；另一方面，又抓住宪宗喜爱在内廷观赏异术的猎奇心理，招揽术士入宫，谗言惑主。恰在《明宪宗元宵行乐图》落款的“成化二十一年”，群臣对于梁芳欺上瞒下、陷害忠良的行径义愤填膺，上疏弹劾，但宪宗仍旧听之任之。
纵览整卷《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三个场景不仅以连环画的形式展现出明廷灯会的盛况，更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使我们可以从中窥见成化皇帝沉迷宫廷逸乐，宠幸阉宦、术士等真实情况。
作者/林硕（国家博物馆），文章首发《文物天地》，有删减，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