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少年，在青岛的海边捡石头玩。当他捡起一块好看的石头，两三个德国小孩走了过来，想要走那块石头。

中国少年不肯。结果，一个德国小孩打了他两记耳光，就把石头抢去了。

这件发生在1911年底或1912年初的“小事”，成为中国少年一辈子不曾忘却的耻辱。

这个被打的中国少年叫孙立人（1900—1990）。以后，他成长为国军最著名的将领之一，麾下有“天下第一军”。

无论是军事训话还是接受访谈，他都会重提少年时的耻辱。他强调，当时由于胶州湾被德国“租借”，德国人才能在那里耀武扬威。

那时起，他立志要做强国的国民：“中国人为什么要做弱小国家，要受人的气？就是自己不行，要是行，他们怎敢欺负我们？虽然不是亡国的人民，但是等于是殖民地被人蹂躏”。

“将来有法子，一定要使我们中国做为一个强国，不能做为弱国。做为一个弱国的国民太不是人了。”

少年强则国家强。

1923年，孙立人从清华毕业，并考取公费留美。他本想学军事，但父亲不允，只好到普渡大学学木土工程。

在普渡大学获学士学位后，孙立人认为对父亲已有了交代，现在该对自己有个交代，于是毅然赴弗吉尼亚军校学习军事。

弗吉尼亚军校是美国最著名的军校之一，与西点军校比肩，是马歇尔、巴顿将军的母校。孙立人在那里磨炼出了坚忍刚毅的军人风格。

他后来回忆说，在弗吉尼亚军校，新生挨打不能反抗，一天三顿打，三天九顿骂，都是家常便饭。“我原来是火爆脾气，上了军校后，完全改了。我为什么要给人家打，为什么要听人家的，我心里有数。我有好多同事、同学认为不需要这个，我觉得没有这个毅力，经不起挫折。每个人都有理想，但经不起许多挫折，是达不到理想的。”

在他的毕业纪念册上，有这样一段话：

要练成为一个军人，生活并不舒服，更非浪漫梦想，须要在炎热沙漠中行军，在酷寒的夜间站岗守卫。孙立人有男儿志气，肯负一切责任。我们坚信他将成为一位卓越的军人，但望他不会利用其军事学术，在其故国掀起革命。

1928年，一个真正的军人带着理想，回国了。

▲孙立人

理想丰满，现实骨感。回国后的孙立人四处碰壁，支撑他前行的，不是他学来的军事本领，而是忍受挫折的毅力。

那时的军队头头大多是大老粗，孙立人不想做大老粗，人家就给他指路，去找方鼎英。方鼎英曾任黄埔军校代校长。

孙立人拿着名片到南京拜访方鼎英。然而没有见到方本人，仅见到方的一个参谋长。

参谋长说，要是当大兵，一下子牺牲掉，太可惜了。

孙立人回答，我有这个志愿来，还怕牺牲？

参谋长说，老实说，我们不敢用。

总之，当时国民党军队中，军官大多是黄埔军校出身，或保定军校、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一个留美生想进入正规部队，没有门路，很难如愿。

经朋友介绍，孙立人最终才得以进入南京国民党中央党务学校，任军训教官。但该校学生整天忙于搞派系斗争，他很厌恶，始终保持警惕和批判精神：“我反对狐群狗党。我并不反对一个正正当当的党，但是大家喜欢搞小组、小圈子，喜欢搞党派……我觉得一个国家，我们就只有一个国家，为什么还要分？大家能做事的，哪儿都能做，为什么要靠背景？”

于是，孙立人希望远离政治争斗，请求调入陆军教导总队，任工兵营排长，迭次升为连长、营附、营长。1930年至1931年，他先后在陆海空军总司令部任宪警教导总队大队长、侍卫总队上校副总队长。

吊诡的是，厌恶小圈子的孙立人，因为留美的标签，人生才迎来转折点。当时，孙初露军事才华，受到了亦曾留学美国的财政部长宋子文的赏识。

1932年初，孙立人受宋子文之邀，任财政部税务警察总团特科兵团（不久改为第4团）团长。

税警总团由宋子文一手创建，武器从美国购买，排以上军官大部分由留美学生担任。这是一支粮饷充足，装备较好，平时缉私，战时参战的特种部队。

孙立人在江苏海州领导第4团（约3000人）进行严格、艰苦的训练，形成了一套与国军其他部队不同的训练操典，被大家称为“孙氏操典”。

他公开宣布，本团练兵的目的不是“抓盐贩子”，而是“打日本侵略者”。

这支部队成为日后闻名遐迩的新38师、新1军的班底和雏形。

▲孙立人

展读孙立人一生，可以说，抗战是他生命的绝大部分意义所在。

1937年，八一三淞沪战争爆发，孙立人奉命随税警总团编入陆军第8军，赴沪参战。期间，参加了蕴藻浜和苏州河阵地守备战。

蕴藻浜战斗异常激烈，敌我双方伤亡均大。日军将此役称为“血肉磨坊”，可见其残酷程度。

孙立人长于指挥，浴血拼搏，所部士气旺盛，战斗力强。据其部属回忆，在任何情况下，孙立人手中都掌握一部分预备队，哪里战况最紧急，他就亲率预备队到哪里增援。

10月18日起，他奉命率部守苏州河南岸周家桥一带，与装备优良的日军隔河战斗近两周，击退日军7次强渡，使该地成为淞沪战争中日军伤亡较重的地方。

11月3日，他在指挥消灭桥头堡日军战斗中，不幸受伤13处，倒在血泊中。后被部属送到上海租界内医院治疗。一位青年学生感其爱国精神，主动为他献血。宋子文随后又派人送他前往香港就医。

孙立人伤愈后返回武汉，得知税警总团已被胡宗南“吃掉”，十分痛心。

经时任财政部长孔祥熙批准，孙立人收容原税警总团在医院伤愈出院伤病员和各地流散旧部2000人，重新组建财政部缉私总队，并去云南招纳一批新兵，先后又组成6个团，驻贵州都匀练兵。

谁曾想到，正是这支重起炉灶的军队，随后一点点改变了中国的战局以及孙立人本人的命运。

1942年春天，由第5军、第6军、第66军组成的中国远征军共9个师相继入缅。孙立人的缉私总队除以一部留驻贵州外，大部编为新编第38师，孙立人任师长，奉命援缅。

在中国远征军9个师中，孙立人的新38师名列第九。人们原以为这是一支非嫡系部队，没有什么战斗力。结果出人意料，在缅、印作战中，新38师英勇善战，成为战绩最为辉煌的部队。

7000名英缅军在仁安羌被日军围了两天两夜，弹尽粮绝，面临灭顶之灾。中国远征军第一路司令长官罗卓英命新38师副师长齐学启率113团往援。

孙立人认为此役关系重大，以我军一个团1000人的兵力去抗击日军两个联队约7000人的固守，弄不好自己会被全歼，因此，除遵命出兵外，随即星夜赶到指挥部见罗卓英，要求亲去指挥。

赶到时，罗已入睡，参谋长负责接见，谈到午夜两点，孙立人撂下话：自己必须前去，至于责任问题，只有等任务完成之后再来承担。

最终，113团攻克仁安羌，救出了被围英缅军，歼敌约500余人，自己也伤亡百余人。死里逃生的英军见到我军战士时，激动地高呼：“中国万岁！”

此役之后，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史迪威称赞孙立人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军人”，希望“有更多的孙立人”，希望“英国人永远记住孙立人为他们做了些什么”。

可惜，英国方面的回报是，弃守缅甸，撤往印度。新38师奉命掩护盟军撤退。

英军为阻止敌人追击，不惜牺牲盟友，要抢在敌人到达前把一座桥炸毁。孙立人获悉后震怒，便亲自站在桥头上，等候落伍的士兵。直到全连士兵都过桥后，这才准许英军指挥官炸桥。

从缅北战场撤归印度的英、印败兵，三五成群，衣衫褴褛，溃不成军。而担任掩护任务的新38师，孤军厮杀，经浴血苦战，长途跋涉，却全师抵印，军容严整。这一强烈的对比，令英印军官大为惊异。

后来，美国总统罗斯福在颁授孙立人丰功勋章的致辞中，称赞孙氏暨所率之新38师“掩护盟军转进，于千苦万难中，从容殿后，转战经月，至印后，犹复军容整肃，不减锐气，尤为难能可贵”。

▲新一军印缅抗日阵亡将士公墓

孙立人的光辉战绩不止于此。1943年10月，中国驻印军满血归来，反攻缅北。此时，孙立人任新1军副军长兼新38师师长。

一路艰苦战斗，一路胜利不断。日军号称“丛林作战之王”的第18师团，在与中国驻印军的硬碰硬中死伤过半，狼狈逃出胡康河谷。据日军战史记载，两军交战后，日军指挥者才搞清楚，对手原来是中国军第38师（孙立人师）一支劲旅，与第18师团过去在中国大陆上接触过的军队，在素质上完全不同，全军不禁为之愕然。

1944年10月，中国驻印军于攻克密支那后，改编为新1军、新6军二军。孙立人任新1军军长，辖新30师、新38师二师。

孙立人继续挥师东进，1945年1月27日攻克中印公路上日军盘踞的最后一个据点芒友。

中国驻印军与中国远征军胜利会师。至此，中印公路完全打通，反攻缅北完胜。

从1942年初入缅开始，孙立人在这一国际战场上的表现，堪称“盟军楷模”，为蒋介石在国际上挣足了面子。

当初，新38师出征缅甸时，孙立人对部队训话说：“我们的部队出国，是代表国家。我们与日本鬼子打仗，只能打胜仗，不能打败仗。你们打死了，倘若只留下我一个人，我也要拼到死。为民族的生存而死是光荣的。”

将帅有必死之心，士卒无生还之念。听完训话，将士们都说：“他妈的！这次该我们出气的时候了！”

正是这种大义凛然的气概和以身作则的气派，让孙立人赢得部将的爱戴。有文章评论说：“孙带兵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他叫你苦，他自己也跟着你吃苦，所以部下无半点怨言。”

部队家属当时都留守在西南边陲县城。由于战局变化，需要组织紧急大撤退，而孙立人本人又在前线。他给留守处处长下了一道死命令：“排长的眷属没撤完之前，连长的眷属不准上车；连长的眷属没撤完之前，营长的眷属不许上车。以此类推。”同时，另立一条：留守处长及眷属和他自己的太太（孙夫人）必须坐最后一班车撤退。

前方将士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感奋，拼死奋战。

更难能可贵的是，战争年代，人命如草，孙立人却极其重视士兵的生命。在他部队中并无“死刑”，最高只是“记死”。在远征军溃败之际，他力排众议，冒着违抗军令的危险，坚持将他的新38师撤往印度。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保住了新38师，而经野人山撤退回国的第5军却遭遇了灭顶之灾。

历史学家黄仁宇于中国驻印军在缅作战时，曾以前线观察员身份随孙立人的司令部进出战场，亲眼看到孙立人指挥作战的情形。

黄仁宇后来写文章说，早就知道孙将军一生以岳飞的精忠报国自勉，又能与士卒共甘苦，豪侠好士，不蓄私财。他了解美国人的脾气，能够以直接的办法对付他们，又有不媚外求荣的性格。

前后两任中国战区参谋长史迪威、魏德迈都给予了孙立人极高的评价。一个说，孙立人“是世人瞩目的军人，已经为一支新的、善战的国家军队打好了基础”；另一个说，孙立人“是我所接触过的中国将领中，最杰出的军人”。

此时，孙立人被欧美军事家誉为“东方隆美尔”。

然而，黄仁宇不失犀利地指出，孙立人的效率和声望愈高，愈被嫉妒。

▲台湾凤山受训的新军，这是孙立人最后一次练兵

孙立人以岳飞自勉，而他的命运也与岳飞高度相似：不懂政治，常打胜仗，终于蒙冤。

1945年5月，孙立人率新一军返抵广西南宁，准备反攻广州。同月，应欧洲盟军最高司令艾森豪威尔之邀，赴欧考察欧洲战场。他是中国唯一被邀请的高级军官。

8月15日，侵华日军投降。9月7日，新1军进入广州，接受日军第23军投降，并建造新1军印缅抗日阵亡将士公墓。嗣后，新1军进行了休整和扩充，成为国民党军五大主力之一，号称“蓝鹰部队”“天下第一军”。

随后开始的内战，几乎注定了孙立人后半生的坎坷。他早早被蒋介石调往台湾训练新军。

1949年6月，蒋介石乘军舰由上海抵达高雄。正在该地主持军训的孙立人往迎。蒋问：“我在此地安全吧？”孙不假思索地回答：“由我们保护，有什么不安全？”

当时正处退隐、失意之中的蒋介石，听后心中十分不悦。

事后，吴国桢对孙说：“你应该说，台湾是总统的地方，当然安全。为什么要说，你保护呢！”

孙立人不止一次触发蒋介石的戒心。汤恩伯的部队自上海撤退来台，蒋介石命孙把正在训练用的营房让出来，孙反对，只肯腾出几所国民小学。

蒋介石批评孙立人“太自私”，孙听了火冒三丈，认为汤部只是“一大堆残兵败将”，还批评蒋介石“喜欢听小话，在大陆上受了这么大教训，难道我们还不能觉悟吗”？孙说，如果共产党再打来，你能往哪里跑？只能往太平洋里跳。

当天，蒋介石在日记里提及此事，说孙立人“多说无谓攻讦之语，令人更觉悲伤矣”。

离开了战场，孙立人耿直孤傲的个性在小岛上显得很不合时宜。

他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对于政党并无多少兴趣。他甚至对国民党在他的军队中发展党员以及军队中的党派都表示反感。他说：“我不管什么党不党，一个军人能为国家为民族尽一份力量，就是好样的！”

他为国家效力这么多年，却一直不是国民党员，到这时，才“被动”加入国民党。

但很明显，他与国民党其他将领时常对付不来。他批评胡宗南是常败将军，彭孟缉不会打仗，军事演习结束不知如何讲评，等等。

周至柔任参谋总长，孙立人任陆军总司令，但是二人经常吵架。桂永清继周至柔之后担任参谋长，孙立人不满地说：“好钢摆在仓库里腐烂，废铁拿出来当钢用。”

没有派系又孤高的孙立人，自然遭到了同僚的孤立。在军事会议上，孙提出的问题，往往遭参谋总长周至柔、海军总司令桂永清、空军总司令王叔铭3票对1票的否决。周、桂、王都属黄埔系。结果，空军、海军一切优先。

孙立人极其气愤，对蒋介石说：“请总统将陆海空三军检验一下，比一比，看究竟哪一军好。先从我们三军总司令考起，比文也好，比武也好，比立正稍息也好，比X+Y也好，由你们海空军决定好了。”

台北中研院近史所研究员朱浤源一针见血地指出，孙立人依然活在战争时期的想象之中，他不知道时代已经发生变化，真正的将军不再是不可或缺，而让位于政治工作。

关键是，国民党溃败前后，美国方面有意“弃蒋保台”，孙立人是其物色到的取代蒋介石的最佳人选。这最终让蒋介石下定决心整孙立人。

天真的孙立人哪里是蒋介石的对手。

蒋介石通过“兵变案”“匪谍案”很快搞垮孙立人。但孙始终拒不承认所谓“包藏匪谍”的罪名。蒋介石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曾亲笔写道：“此人既无丈夫气，亦无军人魂，可说毫无人格，只知恃外凌上、恶劣成性之汉奸，实为张学良之不如。”

称孙立人为“汉奸”，这是蒋介石对孙最狠毒的责骂。

一生极度厌恶政治、渴望远离政治的孙立人，身不由己地被政治逼到了死角。蒋介石指定一个9人小组调查孙案，小组成员找孙立人谈话，孙极度愤慨地说，当年美国人要他执掌台湾军事，拒绝蒋介石来台。“我如果真有私心，当时就可以做了，何必等到当参军长时没有一兵一卒才乱搞？这连三岁小孩也懂。”

说到激动处，孙立人脱掉上衣，露出弹孔累累的身体给大家看。

最终，孙立人还是被软禁在台中寓所，长达33年，成为“张学良第二”。

蒋氏父子对孙立人采取“不杀、不审、不问、不判、不抓、不关”，但也“不放”的“七不”政策。孙立人在事实上失去了自由，连长女孙中平的大学毕业典礼，都未获准参加。

一代名将，曾经杀敌无数，为保家卫国立下赫赫战功，后半生却在养鸡、养花中蹉跎了岁月。直到蒋家王朝落幕，孙立人才重获自由。此时，他已近88岁高龄。

有记者问他对“平反”一事有何感想，他立即反驳：“从未反过，何平之有！”

说起来也是奇特巧合。1945年1月27日孙立人率军参与收复缅北，打通中印缅公路当天，也是历史上岳飞遇害803周年。历史冥冥之中，或许注定了某种悲剧。

1990年11月19日，这位“民国岳飞”病逝。